錦繡緞莊雖然沒關門,但是傳言掌櫃的陳錦繡突發急症,早在好些天之前就已經閉門不出不做生意,沒過了幾日,緞莊裡的夥計也被遣散了,偌大的一個繡莊幾乎在一夜之間荒草叢生。偏偏陳錦繡病了,還不準女兒女婿前去探望,一時之間流言蜚語漫天紛飛,有的說陳錦繡得了傳染症,怕傳染給彆人,也有的說陳錦繡撞邪了,早就命不久矣,否則正常人的院子裡,哪能一夜之間荒草都長到半人那麼高?薑譽衡和花棠被拎著領子丟在荒草堆裡,砸的草汁飛濺,薑譽衡那一身名貴的衣裳早就破爛得不能看,一截斷枝不知怎的落進了花棠的嘴裡,又苦又澀的味道讓他一張俊俏的臉皺成了包子,還不忘指著言修淩道:“阿言你可真是夠無恥的,竟然用沈劍主的名聲去騙那紅衣女瘋子!”“這怎麼能叫無恥呢?”言修淩對自己的卑鄙行徑絲毫不以為意,“名聲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花棠嘴角抽了抽,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見識過言修淩最無恥的樣子,沒想到對他來說,沒有最無恥,隻有更無恥。薑譽衡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到了哪裡,瞪大眼睛:“這……這是什麼時候設下的轉移陣法?”“當然是我們上一次來這兒的時候。”花棠聽她一問,頓時翹著尾巴得意洋洋,“就是我們被攆出去喝茶不許打擾他們談事情的時候,阿言悄悄對我傳音,讓我在這畫一個傳送陣,以備不時之需。我跟你說,彆看阿言平時沒什麼本事,但是他的鬼心眼子可多著呢,所以呀,以後可千萬彆隨便得罪他,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他算計了!”“什麼叫鬼心眼子,這叫未雨綢繆!”言修淩瞪他,“要不是我提早做了準備,這一次就憑我們這些殘兵敗將,說不定還真的就在紅衣手下吃虧了。”“我可不殘!”花棠第一個舉手反對,“我還有很多本事沒來得及使出來呢!”“那下回遇見她的時候,我們誰都不動,就派你去,行了吧?”言修淩額頭的青筋又跳了跳,頭疼又有卷土重來的架勢,他一時沒了和花棠扯皮的興致,目光在院子裡轉了轉,“看來陳錦繡已經大限將至,他身上的木靈氣都潰散到了這個地步。”“他該不會是死了吧?”薑譽衡皺眉道,“我們已經到這好一會了,沒理由還不見他現身。”“他在那兒。”一直沒吭聲的沈玄離伸手一指,隻見蔥蔥草木中掩映著一棵小小的桑樹苗,高度還不到人的膝蓋,葉子已經隱隱有了枯萎的態勢,靈氣微弱,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發現不了。花棠湊過去,撥了撥萎靡不振的桑樹葉子:“他這還能變成人嗎?一棵樹又不會說話,我們怎麼知道與君山的幕後黑手是誰?”“變倒是能變,隻要找個靈氣充裕些的地方修養,應當還能再活些日子。”言修淩看著那棵盆栽似的桑樹,本是好好一株修煉有成的靈木,最後卻將為他奉上香火的村民當做棋子丟進死局,層層設計舍棄了本體出逃山外,可是也隻不過是過了百來年的安生日子,到最後,依舊是免不了身死魂消的下場。有的時候,無論是人是妖是神是鬼,任憑怎麼機關算儘的掙紮,到最後,終歸也是逃不開既定的天命。他在心底細細一聲輕歎,將心裡那一絲感慨收起來,就聽院門被敲了敲,幾個穿了青檀宗弟子服的人進來,為首的,正是前幾天跟在薑譽衡身邊的年輕男子,葉微城。“屬下見過少宗主。”葉微城躬身行禮,視線在薑譽衡的衣裳上一劃而過,隨即又禮數周到地低下頭去,薑譽衡見狀麵頰上飛快地泛過一絲尷尬,下意識地攏了攏領口。葉微城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立刻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薑譽衡身體一僵,耳朵根上不由自主落上一層緋紅。花棠見狀連忙捂住自己的眼睛,扭過頭去,不忍直視。“夫人回來了,知道少宗主被派去除妖,與宗主大鬨了一場,正準備差人去與君山接少宗主出來。”薑譽衡不大高興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的?”葉微城的視線從沈玄離一行人身上掠過,語氣平穩:“自從那天長歌劍主與陳掌櫃談話決定去與君山後,屬下就派人一直盯著錦繡緞莊,想著如果少宗主和長歌劍主回來,一定會第一時間來找陳掌櫃。”言修淩默不作聲地聽著,心道這個人的心思倒也的確是細致。“少宗主,夫人還在等你,若長歌劍主與少宗主還有要事相商,不如一同到宗門裡去?”葉微城看得出薑譽衡心帶猶豫,幾乎瞬時間就知曉了她在想什麼。薑譽衡聞言眼睛的確一抬,遲疑一瞬,對他們道:“沈劍主和暮公子不是都帶著傷嗎?青檀宗雖然小門小派,但是滋養魂魄的陣法還是有幾個的。還有這個陳錦繡,直接挖了帶走,在我爹的靈藥園子裡種幾天,等他恢複人形,就押送到牢房裡去,審問到底哪家布了滅世劫,乾出那麼喪心病狂的事情。”言修淩和花棠扭頭看沈玄離,他在旁人麵前一向倨傲的很,從來不在非必要的時候和任何一家宗門接觸。這一次薑譽衡的邀請,隻怕是白浪費一番好意了。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沈玄離似乎想都沒想,就道了一聲有勞,言下之意——他願意去?言修淩的心不由自主微微一提,往常他是絕不會這麼輕易接受一個宗門有意無意的討好,如今肯借青檀宗的療養陣法,難道他的傷勢,已經到了控製不住的地步?他的心思沒有遮掩,在讀心的作用下都被沈玄離一一聽了去,沈玄離仿佛什麼都不曾察覺,葉微城微微向他施了一禮,帶路而出,沈玄離扯住他的胳膊跟上去。他的手勁兒很大,若是換了旁人看來,他這不像是攙扶,反倒更像是挾持。這麼一來,倒是花棠落在了最後。花棠瞧著兩個人的背影,麵上表情幾經變化,始終不得其解,他實在是看不懂阿言和這個長歌劍主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子的關係,最開始叮囑他千萬不可接觸天晉山的人,他還以為阿言和天晉山接了什麼仇怨,生怕人家找上門來,才不得不如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可是之後在魍鬼山白骨峽,他見了那群小屁孩又不要命地上去救人,之後更是拋下他不管,和沈玄離躲進洞天福地裡逍遙快活,哪裡像是有仇的樣子?見了人家不僅不跑,還言聽計從馬首是瞻,骨氣都喂狗了。尤其是他有事沒事盯著人家背影看的眼神,那什麼眼神?又是迷茫又是失落,生像一隻怕被拋棄的小菜狗,也不怕被人瞧見戳脊梁骨!正想的出神,猛然間聽見言修淩叫他的快點,花棠這才一激靈,下意識把臉上嫌棄的表情收起來,屁顛顛的跟上去。嚴格來說,青檀宗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大宗門,但是勝在傳承悠久,當今的七十二宗門大多不過三五百年,就連天晉山這樣的執牛耳者也是上一次大戰後方才破而後立,但是青檀宗不一樣,早在鬼界沒有進犯人間的時候,青檀宗就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宗派,行事低調,從不顯山露水,一直到如今,依舊是不慍不火的模樣。有些後來居上的宗門不大看的上青檀宗,但是真正傳承久遠的門派,雖然不說,但是很明顯對青檀宗還是存了幾分忌憚的。這又是沈玄離第一次見到青檀宗的宗主逐鶴。他這名字取得仙風道骨,人也頗有些方外之人的味道,沈玄離有數的幾次下山,到哪不是備受各家宗門的討好?可是這個薑逐鶴倒是不大相同,他隻是和一行人再平常不過地見了禮,禮數周全又持著不失禮數的距離,詢問了些與君山妖物的相關,就算聽了山中鎮壓的是八尾貓妖也隻不過是微微有些詫異,言修淩一直沒有出聲,隻是心裡頭道這個宗主不知是真的不以為意,還是心思深沉。隻是目前看來應該沒有什麼惡意,他也懶得揣測彆人家的宗主到底在想什麼。薑逐鶴知道幾人從與君山出來,身上多少都帶著傷勢,也不囉嗦,早就吩咐下去清理好後山的靈泉陣法,又特意在靈泉附近打掃出幾件屋子以供修養,此外還額外囑托葉微城好好照料,不可讓人打擾。言修淩心眼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倒總覺得薑逐鶴最後那句不許任何人隨意打擾的話,似乎意有所指,可是具體指誰又看不清楚,他不了解彆人的家事,也懶得去猜。不過這個葉微城,倒是十分受薑逐鶴的看重,不僅將他安置在江譽衡的身邊,而且看青檀宗中一眾下人的反應,他的地位起碼不僅僅是一個少宗主的護衛。花棠瞅著他,又想起剛剛在陳錦秀院子裡這個男人替江譽衡披衣裳的模樣,心裡不由湧起一個念頭:這個葉微城,他知道江譽衡其實是個女人嗎?聆州地勢地平,多水少山,青檀宗建於少見的山穀之中,穀中暖泉幾乎將整個宗門都包裹了起來,不僅靈氣充裕,就連氣候也在氤氳的霧氣中變得有四季如春,微風溫暖,混著淡淡的水汽,無端讓身在其中的人由心底裡生出幾分懶散之意。後山是暖泉的源頭,用上佳的暖玉砌出一個湯泉,周圍栽了大片大片的竹子,青翠欲滴,遙遙望去,宛如一片碧色的竹海。言修淩隻隨意著了件內袍泡在水裡,倚著泉壁眯著眼睛,動也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微微泛著淺綠的泉水靈氣充裕,隨著水汽漸漸沒進肌理,漸漸彙聚成溫熱的暖流,順著經絡滲進四肢百骸,緩慢地修複著他被煞氣腐蝕的魂魄,甚至連當年被打得支離破碎的經脈也隱隱有複蘇的苗頭。當年被廢去修為的時候,其實他知道自己那位刻薄古板的師叔其實多少還是手下留了些情麵的,主要的脈絡儘斷,但雜七雜八的還給他留了一點,沒算徹底斬斷他再修煉的根基,所以他的靈力其實還多少有些殘存,隻不過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罷了。現在突然察覺青檀宗的靈泉甚至還有修複經絡的功效,他麵上未露,心裡卻實打實的一動,試探著引氣入體,體內早就枯竭的經脈感應到靈氣的存在,如同久旱的突然突遇甘霖,逐漸煥發出一點點的生機。他不知道自己在泉內躺了多久,直到一條小經脈終於修複如常,言修淩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方才察覺自己的額頭已經濕透了。修複筋脈都靠著意念牽引靈氣,他魂魄本就受了傷,靈氣運作又格外耗神,這一小截脈絡修複完,整個人都宛如脫力一般。但是這都不重要,他看見了靈力回複的苗頭,也就意味著自己有朝一日完全可以不再依靠煞氣,甚至不再依靠驚魂,不必遭受煞氣入體之痛,也不用折損陽壽,雖然鬼靈的壽命不短,但是紅塵萬丈,紅顏美酒的,誰不想多活兩年呢?他神采奕奕地睜眼,扭頭剛要伸手去拿放在岸邊的衣服,誰料到一伸手就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下意識被嚇了一跳,還沒等反應,就聽耳朵邊傳來一個略有猥瑣的聲音:“唷,你小子本事不怎麼樣,但這身子倒也真生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