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淩也顧不上安慰花棠,一把抓過他的手腕,才看清他掌心之處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正是從這裡滲出來的。他想都沒想就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方巾小心地裹住傷口。這方巾上繡著淡藍色的雲紋,正是那夥山匪用來設陷阱設計他的時候拿的那塊。沈玄離垂著眼睛在方巾上看了好一會兒,才默默把手抽了回去。言修淩呼吸一緩,心上翻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來。大堂裡短暫的一片死寂中漸漸浮出水麵零零星星的咳嗽聲,青檀宗的仆役們從地上爬起來,忙不迭地去扶同樣被嚇丟了魂的少主人江譽衡。長歌劍的劍氣雖然護住了他們的性命,可卻顧不住他們身上的衣服,原本用料考究的長衣長衫都淪落成了乞丐模樣,被電光灼得滿是窟窿。一見江譽衡,花棠總算是回魂過來,狠狠一咬牙就直直衝了過去,揮拳直衝江譽衡的臉而去,仆役們哪裡攔得住?就在他這一拳結結實實馬上就要落在江譽衡俊俏的臉上的時候,江譽衡身子狠狠抖了抖,仿佛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嘴角一撇,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花棠張大嘴巴,拳頭就這麼定在他麵前,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譽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阿言,你看看,你看看!”花棠又委屈又惱火地跺跺腳,“差點被劈死的人是我,憑什麼他先哭起來了?這麼大的男人闖了禍就知道哭鼻子,呸,沒出息。”言修淩對眼前的狀況也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先拍拍花棠的肩膀以示安慰,目光在一片狼藉中搜尋了一圈,定在一處角落裡。那個被花棠一把推開的書生正窩在牆角,麵色煞白。“你爹,就是青檀宗的宗主江逐鶴吧?”言修淩看著就差哭出鼻涕泡的江譽衡,問。江譽衡邊哭邊點頭。言修淩揚揚下巴,指了指角落裡的書生:“你抓他做什麼?”“他、他偷了陳錦繡家的東西!”江譽衡抹了一把眼淚。“他為什麼偷陳錦繡的東西?”這次開口詢問的是沈玄離。江譽衡見了沈玄離,似乎想起剛剛那一劍的淩厲,又見他整個人眸光微沉不苟言笑,明顯是惱了,不由自主瑟縮了一分,聲音也弱了下來:“這……這不得問他麼!”“你為什麼會認為是他偷了?有人看見了?”言修淩問。江譽衡語塞了片刻,有點惱羞成怒:“錦繡緞莊那麼多人都被人迷暈了,而這個人身上不僅有黑蠶絲的成衣,還搜出了好幾瓶的蒙汗藥!況且整個聆州城裡隻找到了他一個修靈之人,不是他還能是誰?”“胡言亂語,胡言亂語!”一旁的書生聽著,實在忍不下氣,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指著他怒斥,“那藥瓶裝的分明是我親手調製的麻醉粉和外傷藥,錦繡緞莊的成衣也是我前日裡重金購得,你隻需找家藥鋪、找緞莊掌櫃一問便知。”“陳錦繡呢?”言修淩問花棠。“聽說昨天醉得太厲害了,現在還在親家的胭脂鋪子裡睡著呢。”花棠答,“這掌櫃的心可真大。”言修淩沉默了一瞬,難得認同了花棠的話,靜了靜,又對江譽衡道:“那幾瓶‘蒙汗藥’呢?”江譽衡往後掃了一眼,一個仆役從衣袋裡拿出兩個小瓷瓶,一個還完好無損,另一個瓶口已經碎了一大塊。言修淩接過來嗅了嗅,抬眼看江譽衡:“你長這麼大,連蒙汗藥和外傷藥都分不出來?”江譽衡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又不甘心被落了麵子,惱火地反駁:“誰知道那東西是不是劇毒?本少爺可是青檀宗的獨苗,一旦出個好歹誰擔待的起?”言修淩嘴角抽了抽,搖搖頭,一時之間很難找出來一個不傷害他自尊心的評價詞。他回頭,對沈玄離勾了勾手指。沈玄離微不可見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言修淩小心地解開他手上的方巾,將手裡小藥瓶的藥粉小心翼翼地倒上去,又重新包紮好,頭也沒抬對書生說:“我師弟剛剛救你一命,我借你這一瓶傷藥,便算你還了一點點恩情。”他特意把一點點三個字咬的格外重了些。書生模樣的人沒料到他會如此,猶豫一下,還是禮節周到地行了個拜禮,道:“在下天醫穀雲落,多謝閣下救命之恩。”聽到“天醫穀”三個字的時候,不僅言修淩神色微訝,一旁的江譽衡直接愣住大了嘴巴,花棠從言修淩的身後鑽出來,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疑道:“你真的是天醫穀的?”書生抿嘴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此玉佩為穀中獨有,弟子人手一枚,諸位若不信,可以親自查看。”花棠和江譽衡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言修淩,隨即又跟著言修淩一起轉向沈玄離。沈玄離沒有去接玉佩,反而也微微躬身還了一禮,道:“多年不曾登門,墨如蘭老前輩可好?”雲落對他問起墨如蘭也有些驚訝:“師伯很好,前陣子才剛過了八十大壽,身體硬朗得很——閣下……”他又重新看了幾眼沈玄離,最後將目光停在那把長劍上,試探著又開口,“閣下可是天晉山長歌劍主,沈玄離?”“你是沈玄離?”他還沒等回應,一旁的江譽衡就仿佛見了鬼似的喊了一嗓子,滿滿都是不可置信。言修淩被他一驚一乍得有些不耐煩,揮手在他腦門上重重敲了一下,不滿道:“沈玄離就沈玄離,你喊什麼?”江譽衡縮了縮脖子,嘴唇動了動,卻不知為何沒敢吭聲。不過言修淩也懶得真聽他的解釋,突然想起什麼,露出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模樣,對江譽衡道:“你說說,你爹要是知道了你把天醫穀的大夫當成賊抓起來打了一頓,還傷到了天晉山的長歌劍主——嘖嘖嘖,你猜猜你的雙腿得斷成幾節?”江譽衡的臉一下子就白了。他下意識抬頭去看沈玄離和雲落,沈玄離還好,他對誰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冷淡模樣,也看不出是否生了氣;但雲落被他又抓又打,如果不是修養好,隻怕此刻破口大罵都不是沒有可能,他見江譽衡探過來的目光,不由一甩袖子冷哼一聲,彆過頭去。這一下江譽衡的臉更白了。言修淩見狀,也懶得再逗他,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對雲落見了禮,單刀直入:“雲公子,我有一事相問。”雲落對他也頗客氣,道了句請講。“黑蠶絲的成衣,雲公子是什麼時候取到手的?”他問。“就在前日。”雲落答,“在到聆州之前我已經傳書給陳掌櫃,待銀貨兩訖,我本打算今日啟程離去,誰知道不過剛剛出了城門,就遇到……遇到青檀宗的人蠻不講理,非將我當做賊人扣下。”“雲公子在取衣裳時,可曾見過陳掌櫃的賬本?”言修淩又問。這一下雲落有些遲疑,不怎麼確定地道:“似乎是見了,在下取了衣服後,陳掌櫃曾在一個冊子上畫了一筆,似乎是做了什麼記號,隨即便將那冊子鎖在箱子裡,如此謹慎,當是賬本?”“鎖起來了……”言修淩輕輕摸了摸下巴,眼睛裡醞釀出一絲深意,轉頭對沈玄離道:“走,我們再去看看。”江譽衡眼見著言修淩一行人出了門,又瞅了瞅被自己幾乎砸成垃圾場的客棧大堂,躑躅一瞬,才推開一行衣服破爛的仆役門人,硬著頭皮遠遠跟過去。陳錦繡家的緞莊失竊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需要青檀宗的少宗主親自調查,他隻不過是實在在家裡待著無聊,想出來找些樂子,才軟磨硬泡讓父親答應讓他來查。出門前他可是誇下海口說這件小事手到擒來。可是現在,竊賊不僅連個影子都沒看到,還格外得罪了天醫穀,又在大庭觀眾之下捏碎了保命用的雷火珠,傷了天晉山的長歌劍主……一想到這些江譽衡簡直頭大如鬥,回去還不知道要被父親怎麼責罰。他垂頭喪氣想得出神,一時沒注意前麵的人已經停了下來,直勾勾地撞了上去。“瞅著點瞅著點,你瞅著點!”一隻手從後麵扯住他的領子,江譽衡一扭頭,正見花棠那張倍顯嫌棄的臉。“乾什麼?”江譽衡沒好氣地掙開他的手,“衣服扯壞了你賠得起嗎你?”花棠翻了個白眼,瞥見前麵沈玄離的背影,莫名心一虛,將嘲諷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換了個自以為溫和些的問法:“你跟過來做什麼?”“你管我呢?”江譽衡瞪他,“這條路又沒有寫你的名字,許你們來不許我來?”“你這人怎麼說話呢?”花棠惱了,“你爹就是這麼教你的?”“我爹當然沒教過我,”江譽衡道,“但是我娘是這麼教我的,我娘還說了,如果看誰不順眼,就上去扇他的巴掌,有人擋了我的路,就砍斷他的腿。”花棠嘴角抽了抽,道:“果然,有這樣的娘,難怪你長成這副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性子。哼,阿言可說了,人太囂張,總沒有好下場。”江譽衡險些跳起來,拔劍就要動手:“你再說一遍試試看,信不信我現在就砍斷你的腿?”“又來了又來了。”花棠一下子躲到言修淩身後,隻露出小半邊臉,“我是怕你將來不得好死,才好心提點你一下,你還不領情。”“花棠。”言修淩一把把他從身後揪出來,“你若再胡鬨,我就把你扔回宗門裡去,再也不帶你出來,叨叨叨個沒完,你是女人嗎?”“阿言你看不起女人嗎你?”花棠仰著頭,狀似無辜地反問了一句話。言修淩臉有點黑:“從現在開始,你若再說一句話,我就點了你的啞穴,讓你做一個月的啞巴。”花棠縮了縮脖子,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言修淩見他終於安靜下來,和沈玄離相視一眼,,才道:“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上鎖。”沈玄離言簡意賅地提醒。“哦對,上鎖。”言修淩沉吟一瞬,“你說,這錦繡緞莊獨產黑蠶絲這麼多年,不說一般的絲綢鋪子,就是一些宗門也對它頗為惦記,可陳錦繡能將綢緞莊開這麼久,他可能是個蠢貨嗎?顯然不可能。”沈玄離同意:“非但不蠢,還很聰明。聽聞他每賣一件黑蠶絲衣,就要對方的一個承諾,而賬本上,應該就記載著這些年和錦繡緞莊有生意往來的宗門名單。”“那麼問題就來了,這樣重要的東西,如果放著客人的麵,用普通的鎖鎖上,顯然有點說不通。”“可能是玄門鎖。”沈玄離猜道。玄門鎖是宗門普遍使用的一種機關鎖,有靈力加持,且與鎖主心靈相通。這樣的鎖除非修靈有成的高手,否則很難破壞。“若是玄門鎖……陳錦繡應該早有感覺,不應當還醉得如此踏實。”言修淩目光湧動,“說起陳錦繡,你不覺得他實在是太平靜了嗎?錦繡緞莊被盜,我不信沒有人通知他,可是他現在麵都沒露,更彆提著急了。”言修淩看向沈玄離,一笑:“我突然有個猜測。”沈玄離沒說話,他當然了然他的所思所想,點點頭,眼底也多了分篤定。這個賬本,應該還沒丟。不僅沒丟,還應該就藏在陳錦繡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