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州說是州,實際上比個鎮子大不了多少。隻不過此地產玉石,雖說數量不甚多,但玉質上佳,一來二去也多少算有點盛名,其中百姓的生活倒也富裕和樂。三個人到的時候,適逢中秋佳節,宗門仙府從來不過這樣的凡俗節日,再加上天晉山和陰陽司一個門規森嚴,端莊自持終年清冷,一個陰森晦暗歪門邪道,從來不曾正經接觸過正兒八經的民俗盛會,因此一進聆州,見到張燈結彩的熱鬨模樣,花棠的眼神當即就直了,沈玄離雖然表麵上不動聲色,可隱約泛著光芒的眼神還是透露出對這陌生盛景的新奇。入夜,整條街巷張燈結彩,處處掛著模樣各異的燈籠和彩幅,流光溢彩,遊人如織。賣糖人的賣小玩意兒的賣零嘴吃食的當街賣藝的吆喝聲混做一團,聽在耳中不覺嘈雜,反而倍感親切。花棠在攤販堆裡穿梭,各式各樣的小玩意揣了個滿懷,言修淩買了兩個糖畫兒,自己吃得滿手糖漿,沈玄離卻隻拿著不動。那糖畫畫的是個長衫公子對月吟詩,老手藝人畫得極高,尤其是那畫中人隱約可見的凜然神色,倒與沈玄離真的有幾分相像。繞過鬨市,後一條街便是客棧所在。客棧斜對麵是一家胭脂水粉鋪子,兩個下人正站在門口,被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圍成一團,嘰嘰喳喳似乎是在討要什麼東西。花棠本就是少年心性,逢熱鬨是必須要湊的。他抱著一大包零食擠過去:“這是乾什麼呐?”兩個下人雖然被一群吵人的孩子圍住,可神色語氣中並不見不耐煩,這會聽見聲音抬頭見是個俊秀的小公子,麵上的笑意更濃了些,抓過一把紅彤彤的糖塞進花棠手裡:“我們家少爺今日娶親,小少爺幾位是外地而來遊賞的吧?要不進府吃個喜宴?”“現在都這麼晚了,還有喜宴?”花棠神色一動,下意識摸了摸肚子。“自然自然,大禮都已經成了,這喜宴可是要設通宵的。”下人笑吟吟地答,“我們少爺娶得可是錦繡緞莊的小姐,如果按照我家老爺的意思,喜宴最好擺他個三天三夜,不過少夫人持家,沒讓這麼鋪張浪費。”花棠本來想湊湊熱鬨拿些糖便走,隻是一聽成親的是錦繡緞莊的小姐,便覺這喜宴倒是非蹭不可了。因為這錦繡緞莊,就是整個中州除了皇宮內務府外,唯一產黑蠶絲的鋪子。一個仆人將托盤裡的糖果又給孩子們發了發,將他們打發走,便帶著他們進了內院。彆看這個脂粉鋪子府邸不大,可下人仆役一應俱全,他們一過來,就立刻有人接待,引著他們落了座,又奉上了新的碗筷。喜宴是設在院中,大約有十幾桌,最中央的大概是新人的近親,外圍則是前來吃喜宴的路人。他們誰都不曾參加過婚禮,更不知道,原來這裡有人成親,就連陌生人也可以進來討一碗飯吃。言修淩本多少提著些警惕之意,可是左右看了好幾遭,確定這的確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喜事,才放下心來喝了幾口酒,眼睛卻始終沒離開宴席中央談笑風生的新人父母。言修淩的眼睛轉了兩圈,從懷裡掏出一枚亮閃閃的金葉子,隨手拉住一個路過送酒添菜的婢女,那婢女先是一愣,待目光撞上他燦若桃花的眉眼時,不由自主地粉麵一紅。他笑嘻嘻地將金葉子遞過去,道:“我們本是路過,也不好白吃你家的喜宴,這葉子,便當做是我隨給你家主人的份子錢,你再幫我添些酒,如何?”那婢女見了金葉子愣了一下,接過去,有些靦腆地向他行了個禮便踩著小碎步跑遠了。言修淩目送著她的背影,心道聆州還真是出美人,連一個小門小戶的婢女身段都生得如此窈窕動人。待目光收回,他轉身,卻發覺沈玄離的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他身上。言修淩倒滿一杯酒送到他麵前,笑嘻嘻問:“喝不喝?”沈玄離扭過頭去,不做聲,神色顯然比剛剛的沉靜更冷了半分。言修淩聳聳肩,將那杯酒一飲而儘。一直顧著吃的花棠見那婢女跑遠了,才有些心疼地壓低聲音道:“你知道一個金葉子能買多少東西嗎?就這麼給彆人了?”言修淩意味深長地戳戳他的額頭:“我自然有我的用處。”那枚金葉子很快就發揮了應有的效用。不過多時,一身紅衣的新郎官便親自來敬酒,長長短短地客套一番後,便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們往中間落座,言修淩半推半就準備離席,沈玄離卻一動不動,這讓花棠一時不知道犯了哪根筋,見沈玄離不動彈,自己站起身的動作也是一僵。不過言修淩倒本來也沒想讓他們去,插科打諢不過寥寥幾句話就和這位年輕公子兄弟相稱,你請我請地往院中而去。待言修淩一去,花棠這才發現整張桌子就剩下了他和沈玄離兩個人,沈玄離一共也沒見動幾個筷子,隻是坐著便讓人覺得寒氣四溢,花棠縮了縮脖子,悄不作聲地往另一邊挪了幾寸。“他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沈玄離突然道。花棠倒沒想到先開口的是沈玄離,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問的那個“他”是誰,有點怯怯地道:“你問的……是哪些年?”“從十年前,到現在。”沈玄離對他老鼠見貓似的瑟縮不由皺了皺眉頭,他不明白花棠莫名的懼意到底是為何。“就……啥都乾過。”花棠不自知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雞翅膀,直了直脊背,“天晉山下燕雲十二州所有的乞丐都被他收編到一起,還起了個名說叫丐幫,起先就靠著這些乞丐四處乞討過日子,後來還加了賣藝的雜耍的說書的,就連零星幾個跑水運的都和他有了點交情。阿言那個人吧,視財如命,結果不知道哪個行當得罪了地頭蛇,丐幫被衝的七零八落,我們在也難以立足。不過幸好他還有錢,我們雖說是浪跡天涯但過得也不算差勁。可是之後總有莫名其妙的人來追殺我們,阿言打不過,我們就隻能躲躲藏藏地重新混在乞丐窩裡。再之後,就是遇見了陰陽司的大長老……陰差陽錯的吧,就入了陰陽司。”沈玄離一直垂著眼睛,也不知道他這一番話聽見了沒有。花棠又不敢問,隻能小心地盯著他的反應。“我聽說,他剛遇見你時,曾被宗門人追捕過。”“哦……你說那會兒呀。”花棠的聲音充滿了不自在,顯然他也並不想回憶起那段滿是坎坷的時光,“那時候我病了好長一段時間,整日昏昏沉沉的,也不大記事,那時候阿言他身體也是帶著很重的傷,我們本來已經被抓住了,隻是後來不知道怎麼,那家宗門突然招惹了一群了不得妖鬼,幾乎滿門全滅,我們才趁亂逃出來。”沈玄離不說話了。花棠偷偷看了他幾眼,實在摸不清這個人的路數。阿言一直告誡他要離天晉山的人遠點,他就理所當然以為天晉山是他的仇家,碰麵以後不死不休的那種;可是現在真碰上了,他又說眼前這個長歌劍主不用躲了,不光不躲,還上趕著幫人家的小輩斬妖除魔。眼前這人也奇怪的緊,明明感覺得到他有時候對阿言是惱恨的,可又偏偏護著他護得很緊,反複無常,也不知他到底是友人還是敵人。“眼睛賊兮兮地轉什麼呢?”正琢磨著,一個巴掌突然落在後腦勺上,花棠被嚇了一跳,扭頭差點跳起來:“都說了不能總打我的頭!”“這不是打,是拍。”言修淩笑嘻嘻地在他旁邊坐下,“說吧,你剛才想什麼呢?一看就沒憋什麼好心眼。”“我才沒有。”花棠脫口而出,剛要把剛才心之所疑嚷出來,目光卻不知為何下意識往沈玄離那瞥了一眼,心裡頓時一涼,隻能悻悻地道了一句:“你管得著嗎?”。他這動作被言修淩儘收眼底,他狐疑得目光在兩個人身上掃了掃,道:“你們背著也我說什麼呢?”花棠立刻埋頭去扒飯,可是那碗分明已經空了。他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沈玄離。沈玄離直接岔開話題:“問出什麼了?”一聽他問這個,言修淩暫時把剛剛的疑惑都拋到了腦後,道:“錦繡緞莊最近半年都沒有製過裡衣,大多數都是各方達官顯貴定製的外袍或女子絲巾,掌櫃的嫁女,酒喝得多了,一時想不起來,不過我與他說我也要定上兩件,商定明日登門量體裁衣,到那時可以翻一翻記賬的冊子,不難找到。”喜宴雖然說是要設個通宵,可是待到子時賓客就差不多散儘了。兩家人似乎對這門親事都十分滿意,錦繡緞莊的掌櫃陳錦繡更是醉得一塌糊塗,最後不得不直接在親家家中暫休一夜。街上的攤販也大多收了攤,花棠玩了一晚上倒也有些累了,便沒有再折騰,直接回客棧歇了。言修淩雖然本來是漂泊無依的苦命胚子,可卻一直有個嬌滴滴的毛病——間歇性認床。今日不知發了哪門子瘋,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礙於讀心又不好胡思亂想,隻能瞪著窗外的半輪彎月發了會兒呆,最後實在無聊得緊,想了想,跳出窗去,循著白日的記憶撬了一家專門售賣冊子話本的書坊,丟了塊碎銀子在桌上,便理直氣壯地翻箱倒櫃搬了一大堆的話本傳奇,撿了一個講北境極地修行有成,化而為人縱橫人世的本子,鑽回客棧津津有味地翻,直到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就趴在書堆裡睡著了。不過他睡得晚,早上自然也起得晚。不過有沈玄離在,他本以為一過卯時就會過來叫他,因此也不怕晚起耽誤事兒,便放心大膽地等著。隻是這一等,就已經是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