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幾日,喬俊林收到侯藺寄來的一封信件,除了一些日常的問候和叮囑,還與他說了近日朝中的一件事情。早前聖人有意在河西鋪水泥路,朝中不少官員反對,也有讚同的,眼瞅著就要到秋收的時候,雙方依舊爭議不下。前些時日,一個名叫岑文本的官員,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公文,從那漢武帝開辟西域開始講,說那河西之地乃是連接中原與西域各國的一條走廊,戰略意義非比尋常,如今四海升平天下歸心,不過是在河西鋪一條水泥路而已,又怎能吝惜錢財。然後又是一番引經據典,擺事實講道理。聖人看了這個文書,便說岑愛卿言之有理啊,在那朝堂之上把岑文本一通表揚,當即拍板了修路之事,彆人再想反對,那也不好使了。岑文本這個名字羅用記得,在原本的曆史中,侯君集征戰西域之後回到長安城,當時的司法部門便要求朝廷要治侯君集的罪,然後侯君集就下了大獄。當時就是這岑文本給他求的情,也是說了一通貌似很有道理的話。對岑文本這個人羅用並無多少了解,但他知道,貞觀十四年這時候的李世民,他對於朝中權勢的掌握,地位的穩固程度,與貞觀初年剛上位那時候早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君權穩固,隻要是帝王心中所想,必然就會有人投其所好,站出來給他當大頭兵。相反,相權若是強盛,那麼朝中這些官員說話的時候,難免就要看一看那幾位大權在握的大臣們的意思。不管怎麼說,朝廷決定要在河西修水泥路,這是一件好事。不日,便有公文下來,言是今年要在河西鋪水泥路,各個州縣就近安排民夫,輸役代庸,鄰近驛道的各個州縣要提前做好準備,隻等那朝廷的修路隊一到位,地方政府就得把民夫給他們送過去。至於所需民夫數量,各地皆有不同,他們常樂縣是三百人。若是服了這徭役,一日便能抵了三尺絹帛,若是換作細麻布計算,那就是三尺七寸,在他們常樂縣這邊陲之地,尤其是對於下轄的各個鄉鎮來說,普通百姓一日根本掙不了這許多,尤其這還隻是去修路,不算太苦,離家也不遠。這消息一傳開,縣中不少人家紛紛都表示,他們家裡今年沒有布了,輸庸不成,他們要輸役。其實這服徭役哪裡又算是什麼好事情,城中百姓之所以這般,不過是心疼錢帛罷了。在他們常樂縣這地方,布帛著實難得,桑樹都種不活,更彆提養蠶繅絲了,就是那種麻的田地也不多,沒有布帛,常常就要用糧食錢財來抵,各項稅收加一加,也是頗重。這一年到頭忙活下來,交了稅收之後,大多數人家便也沒有多少富餘了。這縣城裡頭還算是好的,鄉下那些地方更不容易。這三百個名額,最後就被發放到了各位坊正裡正那裡,讓他們根據各自管轄的那些編戶們的情況,酌情進行安排。坊正裡正這些小官,大多都是當地德高望重之人,他們在地方政府與當地百姓之間,起到溝通和連接的作用,官雖不大,職能卻很重要。這兩日縣中馬上就要開始收稅,期間這各坊的坊正各裡的裡正,難免又要忙碌一番。開始收稅之前,羅用把縣衙中所有官吏差役全都集合起來,開了一個動員大會,又從街上的食鋪裡叫了幾桌好菜讓大夥兒好好吃了一頓,然後就讓他們各自下鄉乾活去了。至於羅用自己,他是機動部隊,坐鎮縣衙,萬一到時候哪裡有什麼問題擺不平的,便可以來找他。應該也出不了什麼問題,常樂縣總共就這麼大一點,加上前些時候增加的那些編戶,總共也就一千二百多戶,那些個不課戶貧困戶,去年也都掰扯清楚了,今年便隻要照著收就好。接下來的日子,羅用每日就坐在縣衙裡看看他們交上來的工作進度,桌麵上再擺一盤炒豆子,嗑得嘎嘣嘎嘣作響。最近天氣越來越涼,羅縣令一天到晚都覺得肚子餓,無奈這公元七世紀的常樂縣就是一個黃泥小破城,要甚沒甚,連個紅薯乾都沒有,堂堂一縣之長,嘴饞了也隻能嗑嗑豆子,這豆子加點麥芽糖下去炒,滋味倒也不差,就是吃多了總放氣。“你也莫要總嗑這個,當心把牙給磕壞了。”二娘見了便要說他。這年代也沒地兒看牙醫,若是把牙齒嗑壞了,也沒地兒補去,缺了便是缺了,一輩子就那麼缺著。“我這一天到晚的,總想吃東西。”羅縣令言道。然後第二天上午,羅二娘就往縣衙這邊提了一籃吃食過來,那裡邊有一盤撒子,一盤紅棗糕,還有一整隻的鹵雞。羅縣令收下這一籃子吃食,高興得那叫一個見牙不見眼,一個人關了門,坐在屋裡慢慢吃。之所以要關門,防的便是縣丞和主簿家的那幾個小孩。衙中這些官員,除了縣令羅用和縣尉郭鳳來,其他皆有家室,這回大多也都是帶著老婆孩子過來赴任,那縣丞甚至還帶了一房妾室。聽聞在彆處,縣丞主簿這些官員大多都不在縣衙裡住,因為一般縣令自己就有一大家子,沒地兒留給彆人住,那些個縣丞主簿的,基本上都是自己在城中尋個院子,或租或買。不過常樂縣這裡畢竟是邊陲之地,當初他們這些人住進了縣衙就不想往外搬,後來被那些大食人那麼一嚇唬,就更不想搬出去住。羅用倒也不趕人,這麼大一個縣衙,要是光住他和喬俊林兩個人,那也怪冷清。現在住的人多,挺熱鬨的,平日裡那幾個小孩子跑進跑出也挺可愛。他們若是不用那一雙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羅用,問他:“縣令,你口裡吃的是甚?”那就更可愛了。自從這一日之後,羅二娘幾乎日日都要與羅用送些吃食過來。她原本就總嫌羅用太瘦,縣裡頭又有那許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如今見他難得肯讓自己閒下來,也是替他感到高興。不就是些吃食麼,又能吃得了多少,她那兩個羊絨作坊加起來恁多人口都養活了,還差他這一個?“阿姊,你這手頭上錢帛可夠?”這一日,羅用問羅二娘道。羅二娘那羊絨作坊招了那麼多人,又要吃飯又要發工錢的,每個月都要支出一大筆錢帛,再加上她自打辦起這個羊絨作坊以後,又收購了不少羊絨,這也是一大筆錢。偏偏今年又沒有多少胡商來他們這裡,她那羊絨作坊眼下可是光生產不賣貨,這時間一長,就怕資金鏈要斷了。“無礙,至少也能再撐個一年半載的,你無需替我憂心。”二娘自己尋了個位置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水來吃。“可是從那涼州城運來?”羅用問她。“並非。”羅二娘咽下一口茶水,擺手道:“從那涼州城運來,一路上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不合算。”“那你的錢帛是從何處而來?”羅用有些好奇了,他還以為自家阿姊手裡若是沒錢了,肯定就要從涼州城那邊弄來,難不成她還能有彆的什麼渠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羅二娘笑了笑,對羅用說道:“今年因為高昌那邊的戰事,阻了商道,西域的胡商便都不來了。”“這我知道啊。”羅用接話道。“這商道一阻,不僅是咱們這裡的日子不好過,敦煌那邊好些胡商都沒了貨源,今年便沒有買賣可做了。”羅二娘又道。“那又如何?”羅用這時候心裡隱隱也是有些明白了。“河西這地方便是這般,饑一年飽一年的,敦煌那邊有幾個胡商打算去長安城做買賣,聽聞那長安城十分富庶,長安人個個出手闊綽,而且還十分安穩太平。”羅二娘說著又喝了一口茶水:“他們打算跟我買一批羊絨毛衣褲帶去長安城,價錢都說好了。”“從涼州城那邊出貨?”羅用笑問。“正是。”羅二娘笑著說道:“我說讓他們直接把錢帛給我,然後我再與他們寫封信件,到時候憑那信件直接在涼州城那邊取貨,他們卻不信我,死活要我派個管事與他們一道過去,這兩日正商議著呢。”“那你是怎麼打算的?”羅用問她。“他們若是實在不肯,我便也隻好安排一個管事與他們一起去,從這邊現拿的錢帛,總比巴巴從涼州城那邊運來錢帛省時省力。”羅二娘回答說。“這件事,說來我倒是有一個辦法。”羅用笑道。“你有什麼辦法?”羅二娘問他。“那些胡商不肯信你,說到底,不過就是因為你們之間卻了一個讓人放心的信物。”羅用言道。“你手頭上可有什麼物什可以充作信物?”羅二娘笑著說:“竹簽子可不行。”“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回屋拿給你看。”羅用說著,把手裡那塊沒吃完的撒子放回盤子裡,又拿起桌麵上的一塊布巾擦了擦手,然後就拿東西去了。片刻之後。“……這是甚啊?”羅二娘拿著一顆圓滾滾的珠子,對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照了又照。這珠子怎的這般透亮?透得像是一點雜質也無。那裡麵那個紅紅的物什是甚啊?這是怎麼放進去的?“這些你先用著,不夠我那裡還有。”羅用拿起筷子,從桌麵上的一個盤子裡夾了一塊鹵雞肝來吃。羅二娘昨日與人買了幾隻雞,今日一早便都殺了,與羊絨作坊那些小娘子們燉湯喝,雞心雞胗雞腸子便都炒了,給作坊裡的管事們加了個菜,唯獨留下了這雞肝。羅用愛吃雞肝,在二十一世紀那時候他就很愛吃,奈何那時候的雞吃多了激素和抗生素,肝臟又是解毒的臟器,他也不大敢吃。此刻擺在他眼前這一盤,可都是純天然無汙染的走地雞的雞肝啊……“……你怎的不說話,我問你這物什哪裡來的?”羅二娘問道。“機緣巧合得來的,阿姊你就莫再問了,就說要不要吧?”羅用說。“要,怎的不要。”羅二娘連忙就把東西給收起來了。就這些個珠子,彆人想仿還仿不來,用它們作為買賣羊絨毛衣褲的信物,也是放心得很,不過……“你這珠子,彆人沒有吧?”羅二娘確認道。“應是沒有的。”還有沒有其他穿越者這件事,羅用還真保證不了,不過他覺得這個可能性應該是很小很小的。“那我就用它了。”這般稀罕的物什,彆人若是果真還能拿出來許多,還到她的羊絨作坊去換了羊絨毛衣褲,那她也認了。“你說那些人若是昧了我的珠子可如何是好?”萬一那些胡商直接拿著這些珠子去了長安城,根本不去涼州城提貨呢?“那你便把這珠子的價錢定高些。”羅用給她出主意:“這個紅色的,就代表五十套羊絨毛衣褲,這個綠色的,便是一百套,還有這個黃色,就是一千雙襪子,你看這還有雙色的,三色的……”羅用一邊說著,一邊在腦海中想象,以後這些唐朝人炫富的時候,就可以從腰間摸出一顆玻璃彈珠——“哇塞!紫色珠子!這可是一千套羊絨毛衣褲!”“這有什麼,你看我的。”“什麼!你手裡竟然有雙色珠子。”“哼,少見多怪。”“天呐!三色!人生在世,得見三色珠一次,真是死而無憾!”說實話羅用一點都不擔心有人昧了珠子不去提貨,這種玻璃彈珠他手裡頭還有的是。小時候他跟鄰居那些小孩玩彈珠,總贏總贏,贏了十幾個鐵皮餅乾盒,疊起來都有半人高,他這個人又戀舊又心疼東西,當初離開老家四處遊蕩的時候,便都帶上了,這會兒都在空間裡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