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了,剛剛方玖給裴涼的情報,便是朝中近日有官員在尋花問柳之時,對涼王陣營的姿態,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默契。方玖是涼王一方的情報頭子之一,自然非常清楚自己這邊陣營是何陣容,其中涼王一係還得分出死忠黨——也就是利益息息相關,涼王倒了,她們也得玩兒完的堅固黨羽。還有是根據利益驅使,選擇押注在涼王身上,但付出成本不小,若是選擇脫離或者背叛麵臨的是巨大沉沒成本的低風險黨羽。以及順著利益風向而來,極有可能搖擺的牆頭草。除了按照本身陣營的忠誠度和利益緊密度劃分,外麵所謂的中立派,疑似二皇女派,以及如今太女冊立,催生出的正統派或者是以往在涼王這邊擠不進來,以圖博取更高政治利益的投機派。方玖雖身為青樓樓主,但對朝堂勢力劃分,一般官員的立場那是一清二楚。此次這幾個官員,要說其中甚至還有涼王一派非核心利益相關者。但即便太女冊立,在那之前,也是認為涼王的贏麵比較大,可這兩日有好幾人卻突然跟太女或是二皇女一係的人眉來眼去。事關重大,這些人謹慎倒是沒有泄露太多,隻是隻言片語足夠讓方玖提煉出有用的東西了。涼王此刻即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這次的危機來勢之凶猛,以涼王的強勢,竟讓這些人短短幾日內,斷然改變立場。雖說如今涼王立場不妙,可麵對重病隨時可能會咽氣的女帝,所有人先前的態度都是勝負還未可知。方玖考慮良久,也覺得不會是女帝的原因。且女帝如果真的就這麼準備出手,計劃也不會疏漏到連那等貨色的官員都清楚。那麼如今涼王最大的潛在隱患在哪裡?無非就是大婚那日毆打先落山天使,直接將這座被神化的山門之代表人,又或者說直接將先落山的臉皮撕了扔下來,踩在腳下摩擦了。裴涼早猜到先落山會發難,這也是她毆打神棍的原因。隻是沒想到,先落山比她想象中還要自視甚高得多。女帝說了那句話,就盯著老大,試圖從她的神色中看到一絲動搖和後悔。但是沒有,涼王聽完臉上甚至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接著開口道:“然後呢?”女帝眼神帶著深意道:“然後朕感到很為難。”“若是聽從神旨,朕膝下攏共還剩三個女兒,本來還指望朕去後互相扶持,共同維護我大梁江山,這一下子去了三分之一,朕如何舍得?”“可若是違逆天意,棄百姓安危於不顧——”這當然是屁話,女帝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三個女兒最後能全留下來。以老三的憨傻和軟弱,倒是容得下兩個姐姐。可上頭這兩個卻容不下她,始終得鬥得你死我活的。不過如今老大和老三之間的氛圍與她料想不同,老大一夜間城府心胸手腕膽量都近乎質變,原本一眼能看清的結局如今模糊起來。但女帝話裡的深意很明顯——她本就有要涼王狗命的意思,放任涼王胡鬨得罪先落山試探一番不虧。而先落山降罪,她若是順應大勢,在涼王即將受天下所指眾叛親離之時‘忍痛’為了百姓蒼生誅殺涼王,也不虧。現在女帝的話,就是在示意裴涼拿出籌碼了。有什麼籌碼讓她可以選擇頂住先落山壓力?涼王確實一笑:“涼本以為,母皇對先落山的本質早已一清二楚。”“不料母皇雖眼神裡寫著叛逆不羈,到頭來還是被所謂的神仙旨意給馴化得成熟。”“若母皇隻想這輩子臨終前衝自己信仰的神仙露一露爪牙,以強調自己的特殊,那麼涼身為人女,會好好滿足母皇最後這點自欺欺人的尊嚴的。”女帝眼神一冷,她笑容仿佛都蒙上了冰霜:“你真以為朕不忍動你?”裴涼笑道:“怎會?不過母皇若真如此,臨死前我便有一句話不吐不快了。”裴涼稍微湊近了些:“隻是論先落山的立場,母皇還不如百年前那讓您嗤之以鼻的文帝呢。”“至少文帝是真的打從心裡無視過這所謂的神旨。”雖然後來頂不住壓力失敗了吧,至少反抗過了。女帝自然不會為這拙劣的激將法所動,老大這狗東西自然也不會認為就這三言兩語,便能扭轉她的評估。隻是——女帝看了眼此時已經近在咫尺的老大。她嘴上的話毫無說服力,但行為上的表現已經夠明顯了。女帝知道,如果自己選擇取巧,順應先落山所謂的‘神旨’名正言順除掉老大。那麼在她做這決定的下一瞬,老大恐怕就會將她捂死在這床上,然後殺光寢宮內所有暗衛,正好將她的死栽贓到先落山頭上。一石二鳥。先落山再是神化,可到底明麵經營很少,平日裡當然可讓百姓奉若神明,可一代帝王的死,帶來的衝擊足夠讓他們陷入被動挨打的處境。以前的老大或許做不到這一切,但現在嘛——女帝對這人有著莫名的信心,她定能趁勝追擊的。就在方才,她視線精準的落在了殿中暗衛的藏身之地,似乎隻是隨意的一瞟,但沒有一處視線是多餘落空的。女帝也是征戰一生,武力蓋世的人,對這些有著超乎常人的眼力和直覺。得出的判斷便是老大能做到。女帝視線掠過老大的脖頸處和耳垂上,這家夥身上有兩處比較特殊。一處便是脖子和下顎的交界處,有一顆細小的紅痣。另一處便是左耳耳垂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息肉。再到對方的五官細節,手指骨相,確實是老大無疑。早在她成親麵聖之後,自己這數天以來也派人暗中嚴查過。可怎會?女帝按捺下心中的波動,不得不再度重新衡量對方的實力。便笑了笑:“說得有理,倒是朕被那先落山繞進去了。皇嗣的抉擇事關江山延續,誅殺一國親王又是哪門子亂臣賊子試圖把控朝綱?”“隻是神旨已出,按照慣例,如若朕不表態,這番因果便會傳遍天下。”“先落山其他暫且不提,但對天災預料精準,卻是數百年中早已無可置疑的事實。”裴涼道:“母皇可否傳太女過來?”女帝眉頭一皺,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但還是同意了涼王的提議,如果最後坐上皇位的真的是老三,那這些事也沒有什麼好瞞她的。裴涼交代了去傳喚太女的人:“讓她把這兩日本王布置的功課帶過來。”女帝更不明所以了。待太女過來的時候,手裡還抱著好大一摞整理整齊的文獻資料。女帝問:“這是何物?”皇太女一路自己抱過來,累得滿臉通紅,聞言衝老大邀功道:“這是皇姐讓我整理的,大梁建國以來所有天災蟲害戰亂資料。”女帝若有所思,就聽涼王誇獎太女道:“乾得不錯,整理之餘,有何感想?”太女臉上帶上了憂愁:“大梁太不容易了。”裴涼笑了:“彆的王朝也是一樣,這世道哪有容易的?”接著裴涼對女帝道:“據我所知,大梁建立至今,除開山祖師外,之後先落山攏共出山預測災亂次數不足二十次。”“三妹,把這十幾次從曆代災禍中挑出來。”皇太女明顯幾日做的功課很足,很快就挑出來了。而女帝也明白了老大的意思。果然,老大將那十幾份記錄放到女帝麵前:“我並不質疑先落山的準確性。”“隻是這十數次災禍,或是皇儲廢立相左,或是當時皇帝試圖衝擊先落山權威之時,無一例外,出手動機全是維護先落山神仙口舌之超然地位。”“不提這些災禍的發生是不是先落山認定的原因,但她們真實預測到了,自然也坐到了鞏固地位。”“可這些災禍——”裴涼一份份的挑出來,臉上的表情既玩味又好笑:“除卻兩次波及甚廣的洪災地震,其他皆是平平。”“甚至諷刺的是,文帝強行冊立寵君之女為儲,所預言的那次蝗災,按曆年蝗災發生規模,根本隻能算稀鬆平常。”女帝聞言點了點頭:“朕明白你的意思,這也是朕一直所想的。”先落山的人根本是仗著出神入化的預測能力,靠著所謂的顛倒黑白,以此妖言惑眾。女帝早清楚這點,但沒有想到這些事在數據的對比之下,如此的直白,如此觸目驚心。她看著涼王道:“可麻煩就麻煩在,先落山的預測是準的。”她們能預先知道未來,那麼就立於不敗之地,一切的指責都蒼白。裴涼道:“我知道,但能為我所用的話,大梁立馬就能進入高速發展的車道。”女帝再是聰明,對這話也頗有些似懂非懂。但裴涼知道,如果先落山的人在此,一定就聽得懂的。不過女帝至少也明白涼王的策略了,以往大梁試圖拔除先落山的帝王,最後都卡在了這必定會實現的預測這一關。但老大的意思好像——根本沒有跟這預測對抗的意思?涼王回答道:“人為何要跟天地運轉規律對抗?”接著又對女帝道:“不過現在還不夠。”“不夠什麼?”女帝問。“現在先落山還站在高高在上的姿態,一句‘神旨’便想借著三月後的天災除掉本王,說到底,頭還是抬得太高了。”“抬了幾百年,自己倒是真把自己當神仙了。”“那你待如何?”裴涼道:“讓事態失控。”三人密談一番,主要還是女帝和裴涼商量,太女這會兒還聽不太懂裡麵涵蓋麵如此之廣的政治話題。離開的時候,女帝示意太女先出去,留下裴涼問了一句——“若是——,你打算如何處置太女?”她聽老大的談吐和準備,還有剛剛氣氛緊繃之時,對方斷然做出的無情判斷,和瞬間做好的後續策略。女帝便知道,以她現在這千瘡百孔的身體,是沒有辦法將這給她戴綠帽子的孽女送走了。她如今活一天是一天,老二和老三不會是此時老大的對手。但是又不明白,老大為何對老三如此,她的教導甚至比那無用的太傅更長遠全麵,若隻是當做棋子,是不可能讓太女窺見帝王權利和責任的本質的。這不是作秀能乾出來的事。結果就聽老大道:“三妹做太女,很好。”然後又想到什麼似的笑了笑:“哦對,我老是會把稱謂輩分弄混。”“應該是皇太妹?反正一個意思。”說完裴涼離開了皇帝寢殿,留女帝一個人神思複雜。最後女帝又是釋然又是嘲諷般一笑:“倒是大方。”第二日,正好是涼王婚嫁結束,回到朝堂的日子。女帝雖然重病已有近半年沒有出席,但早朝卻是照常進行的。隻是以往是女帝的事務官和涼王以及二皇女共同主持,而這時候坐在上位的便是皇太女了。雖然此時她僅僅是個吉祥物。果然,方一開始,就有數位大臣同時提起先落山神旨。目標直指涼王,試圖說服‘陛下’以天下蒼生為重,清除禍患。太女聞言氣得半死,對提議的大臣怒目而視,卻發現這些人咋這麼眼熟。結果一看好麼,這其中要麼是天然東宮一係的官員,要麼是太女太傅提到過的,已經替她爭取過來的派係。觀望的朝臣看到太女一係衝涼王發難,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二皇女更是看著長姐麵露擔憂,心裡卻巴不得母皇就趁此機會弄死這禍害。可一貫強勢的涼王一係,此時卻並沒有做出激烈反應。這讓以徐家為首的太女一係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接著女帝的事務官便就此事做出了回應,明顯是早有準備的。上麵宣旨,剝奪涼王親王爵位及封號,斥責之辭是念了一大篇,隔著一張聖旨就能感受到女帝那滔天怒火。柳將軍擔憂的看向涼王,拳頭緊了緊,覺得此時場麵簡直荒謬。可聽到後麵,眾人就越品越覺得不對了。不是,這聖旨怎麼頗有些雷聲大雨點小的意思?不是,是壓根沒有雨點。親王之位是薅了,可一應規格待遇暫且照舊什麼意思?一應職位事務不變是什麼意思?那不捋了個寂寞嗎?甚至更過分的,還當場給她派了兩樣活兒,其中一個是輕鬆的肥差,另一個對兩派之爭有著相當關鍵的作用。涼王——不,人家現在已經是個光身皇女了。人大皇女往那職位一杵,就扼住了太女一係的迅速蔓延發展的咽喉,典型的現管職務啊。這還明降暗升了都。徐太傅一係連忙奏稟,稱女帝所作所為,是乃褻瀆神明,亡故神旨,一片跪求女帝三思的。涼王卻道:“神旨不過是誅殺‘涼王’,這殺涼王的,關本皇女什麼事?”“這大梁如今沒有涼王了,還得變一個出來殺不成?”這話一落,太女接著捧哏道:“皇姐提議倒是個好法子。”“若是神旨必得死一個‘涼王’,那邊取一囚犯,賜予涼王封號,再誅殺便是。”“索性窮凶極惡者,能帶著親王之尊死,也是三生有幸。”柳將軍笑了笑,立馬會意,出列道:“太女殿下容稟,便是尊照神旨,那涼王之尊也不可輕易賜予一般人。”他這話一出,徐太傅那邊便眼皮一跳,心道不好。果然,那醜八怪接著道:“末將這裡有一人選。”“出身尊貴,層官居一品,學富五車,當年進士及第。能力出眾,貪墨多年才被察覺。”“所犯之罪乃是折辱當朝一品大員,便是末將,並誣陷親王與武將勾結,實乃當誅。”皇太女又不是不知道這事,這幾天徐太傅在她耳朵邊吹風,但太女隻是對皇姐盲目崇拜,說啥信啥,又不是真正沒有主見的傻子。便讓人查了查怎麼回事,基礎的配置是女帝直接調配過來的,倒是對太女絕對忠心。一查就知道了事情始末,此時聽到沉默了兩天的柳將軍趁勢發難,便順勢道:“哦?若論身份履曆,倒也合適。”“此人是誰?”“回殿下,此人便是前工部尚書杜大人。”徐太傅連忙大聲道:“豈有此理,杜大人之罪名還未徹查清楚,怎可輕易定罪?”柳將軍眼神一厲:“徐太傅在懷疑本官說謊?”徐太傅正想拿她那三寸不爛之舌開脫,就聽太女也接著道:“人是我皇姐的親兵扭送過去的。”“徐太傅便是質疑柳將軍一家之言便罷,如今的情形是,杜大人以下犯上,構陷皇女與朝中重臣,還被皇姐本人撞破,難不成徐太傅懷疑我皇姐也撒謊?”徐太傅都特麼快哭了。她這為的是啥?為什麼她們太女一係的下屬在拚命乾活,打擊競爭對手,爭取權利,但主將不但不作為,甚至自己先投敵了。原來小醜竟是她們自己。周圍的搖擺役看著這情形,對太女一方的靠譜程度又得重新評估了。徐太傅原本還想趁今日剮涼王一層皮,順勢把杜大人撈出來呢。杜大人誠然現在沒有官身,可她的政治敏銳程度在她們利益集團裡是至關重要的,否則當初也不會令皇上留她一命。這會兒眼看涼王沒有拉下,反倒快把集團中一個重要的智囊和有領頭才能的人物賠進去。可她們遠遠低估了此時的形勢。就在朝堂炒得不可開交之際,天牢傳來緊急奏報。“報,自稱先落山天使的秋道長交代,先落早在數十年前已然分裂。”“雖每一代先落山門主仍得上神點撥,但老神仙一係正統血脈因數量稀少,且中間幾代甚至有險些斷絕,門中早已被旁支和當初侍奉老神仙之後人把持。”“門主已然成為傀儡,被當做了兩派乾擾朝堂秩序,謀取利益的工具。”“如今為了避免門主向外發出信號求助,甚至將門主關在暗無天日的禁室內,從小禁錮其自由。”“門主本人心性單純純粹,除卻占卜天相,與神明溝通,其他一概不知。”“按照那秋道長的經驗判斷,此番先落山違背以往慣例,在除皇嗣抉擇之外衝一親王發難,必定是那些奸人手筆。”這話一出,滿朝寂靜。當官能當到有各自上朝的,多的是長了七竅玲瓏心。眾人的視線便落到了涼王的身上。這尼瑪是要瘋了,這瘋子真的要跟先落山硬剛上了這不是亂臣賊子想造反的時候,打著清君側的旗號乾的事嗎?不是,你一個親王,怎麼會想到與自己立場完全相反的一招?先不說那天牢裡秋仙師到底怎麼招的,以涼王的手段,怕是那人現在已經廢了。而能夠擔任仙師的,自然也是先落山的核心掌權人物之一,光是這一步,怕都是不死不休了。先落山出手冷酷囂張,涼王卻比他們還敢想。竟然是直接打算帶著軍隊踏平先落山。如今這番謠言散播出去,便是先落山再怎麼澄清,涼王全都可以掰成人家撒謊,到現在門主還被控製著,發出這些非他本意的神令。先落山越是澄清越是不利,隻要那個秋仙師已經受涼王控製,她便可以一直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先落山還是給涼王太長時間了,足足三個月,夠涼王踏平那裡。等三個月後涼王控製了先落山,那所謂的神仙旨意也就是她說了算了。先落山若是不想坐以待斃,如今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他們門主親自現身,出來證明秋道長所言非實。可這依然是涼王的勝利,她把先落山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拽下來了。揭開神秘麵紗之後,很多事或許也就那樣。當然這是老謀深算的人一眼能看破的本質,這樣的聰明人,包括蘇丞相在內,不足五人。除開這些人,朝堂之中對涼王這般瀆神的行徑,是真的感到畏懼了。她怎麼敢?就見那家夥,聽了奏稟過後,唱作俱佳的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仙落門主,沒想到一生之中竟然過得這般暗無天日。”“那奸賊罪無可恕,竟這般以卑微之軀,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門主放心,本王定會將你解救出來。”柳將軍也朗聲道:“大殿下放心,區區先落山,末將三日便能拿下。”太女:“真豈有此理。”徐太傅心裡的眼淚已經苦乾了,太女殿下你醒醒啊。這二人方才還誣賴杜大人構陷親王與武將過從甚密,現在人倆勾結已經擺在明麵了啊。
第125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