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萍還在中心醫院住著院,住著所謂的溫馨病房,是個套間,裡麵一間是病房,外麵一間是家屬休息區,有床位,有沙發,每天的費用三百多元。
中心醫院隻有少量幾間這樣的病房,一般人住不上,需要預定,需要托關係,鄭建強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關係,什麼地方都能插一腳,就給堂姐定了這間病房。
金海走進病房時,胡芳芳正坐在外屋的沙發上,操作著電腦,她剛要站起來,金海說:“你忙你的,我坐會兒就走。”
胡芳芳還是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問:“二哥,那個人還不同意嗎?”
金海一愣:“哪個人?”
胡芳芳咦了一聲:“你不知道?若敏不是說,她媽找到合適的供體了嗎?你們不是一直在做那人的思想工作嗎?”
金海哦了一聲,原來這件事,彆人還不知道。
他笑笑說:“他還在考慮中。”
坐下來,問:“如果是你,你會同意嗎?”
胡芳芳愣了一會兒神,說:“我不知道,想象不出來那種情況。”
“哦,那你忙吧。”
“嗯。”胡芳芳指指裡屋的門,“剛輸上液,今天五瓶。”
說完繼續操作電腦。
金海並沒有回裡屋,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裡,看著胡芳芳工作。
他忽然發現,他所認識的人,都比他成功,都比他幸福,趙小禹、芳芳、小蛇、許清涯,他們有穩定的事業,有正常的生活,有人愛著,有豐富的社交圈,陳慧雖然現在落了難,但也曾經輝煌過,曾經人見有愛過。
而自己呢?
家庭名存實亡,事業風雨飄搖,三十多歲了,還爬上爬下地貼廣告,安鍋子,厚著臉皮向人推銷3D電影。
當初他辭職,為的是重新開始,安鍋子隻是權宜之計,沒想到稀裡糊塗,渾渾噩噩地竟過了這麼多年。
他一直在開始,一直沒發展,更沒有高潮,卻猝不及防地要黯然謝幕了。
他的人生,就像被一個蹩腳的小說家操控了一樣,不停地撕掉重寫,所有的設定反複推倒重置,然而小說家似乎忘記了重置他的年齡,他已經三十五歲了。
古人尚能三十而立,而他眼看四十了,還是一事無成,一無所有,一無是處。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優異的成績讓老師認定,他將來必會出人頭地,他也一直自以為天賦異稟,異於常人,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異”。
他就像一個遊離於塵世邊緣的奇怪生物,與人類社會已無法和平共處,動物世界又不肯收他,自己怎麼活成了這樣,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隨著智能手機的出現,人們的注意力逐漸由電視向手機轉移,安鍋子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3D電影也越來越不好賣了。
前兩年,他又增加了售賣網絡機頂盒的業務,剛開始還行,後來人們都從網上買機頂盒了,比他賣的便宜得多。
接下來,還能乾點什麼呢?
去年年底,他無意從網上看到一種叫做“虛擬現實”的新項目,各地的生意火爆,定東市還沒出現,他原本想開一家虛擬現實體驗館,可是他沒錢,和周若敏商量了一下,周若敏未置可否,大意是,你想乾什麼儘管乾,我不管你,但是彆想問我要錢。
“金海,”鄭玉萍的聲音從裡屋傳出來,“你來了嗎?”
金海答應了一聲,回了裡屋。
穿著病號服的鄭玉萍躺在病床上,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堆在枕頭上,那張蒼老的臉微微有點浮腫,她頭頂的支架上,掛著大大小小五個塑料瓶,其中一瓶裝著黃色的液體,酷像尿液。
金海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
“金海,”鄭玉萍把身體往上竄了竄,直起上半身,靠在床頭上,“你們還在說服人家捐腎嗎?”
金海含糊地嗯了一聲。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鄭玉萍說,“若愚和若敏就是胡鬨呢,做透析就挺好的,我以前見過白斌給他繼母做透析,簡單的,我自己就能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聽他倆說,那個人還挺年輕的,咱就彆害人家了,我都五十多了,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了。老周死後,我就沒打算多活,將就著喘口氣,哪天死了算哪天。”
金海想說,那個人就是我,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平心而論,周家的人,就這個嶽母讓他感到了溫暖,她從沒嫌棄過自己年齡大,沒本事,反而還誇自己實在,穩重,除了他“出軌”那次,她從沒罵過自己,反倒經常教訓周若敏,讓她對他好點。
金鑲玉出生後,鄭玉萍更是像個保姆一樣,每天早早地來,遲遲地回,照顧他們一家三口。
“好,我勸勸他倆。”金海說。
金海離開病房的時候,胡芳芳還在操作著筆記本,她和金海說了一句什麼,金海沒聽清。
金海走出醫院時,手機上來了一條微信,是周若敏發來的語音。
“老金,我記得你好像說過要開什麼虛擬現實體驗館,那你開吧,以後咱們家的錢由你管,錢不夠的話,我媽那裡還有。我跟白叔叔說了一下,白叔叔說,在影院開應該生意不錯,市區十二家影院的經理,他都認識,完了你們商量商量。”
金海沒回複,抬頭望向天空,白花花的陽光,讓他感到一陣目眩神迷,他的靈魂仿佛飛到天外了。
傍晚時分,趙小禹離開辦公樓,正要上自己的車,看到一個穿著黑西裝,背著黑布包的人站在不遠處,眯著眼睛瞅了一會兒,認出是金海。
“你怎麼來了?”
“想請你吃個飯,賞不賞臉?”
兩人走進附近一家小餐館,趙小禹拿起菜單正要點菜,金海喊道:“服務員,一個爆炒腰花,一個紅燒豬腰子,一個清燉豬腰子……”
服務員繃起嘴,忍著笑。
“你騷氣不騷氣啊?”趙小禹埋怨道,“怎麼,又虛了?”
金海笑笑:“我們每個人都要愛護自己的腰子,你也補補,彆虧待了許哈哈。”
“滾蛋吧你!”趙小禹狠狠地將菜單蓋在金海的頭上。
金海抱著頭笑道:“你們那種時候,許哈哈是不是也笑得像個跳蛋一樣。”
“還說,還說,我讓你說!”趙小禹這回真的惱了,手裡的菜單啪啪地抽打著金海的腦袋,金海一邊躲閃,一邊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忽然很想說這種不著調的葷話,很想做個生冷不忌的流氓。
也許,他的人生太沒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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