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幾天,趙小禹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竹林裡,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他按照福大娘的說法,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眼睛死死地盯著一棵竹子,試圖找出它的特彆之處,一看就是大半天。
這個工作很枯燥,但對於現在的趙小禹來說,卻大有益處。
這三年來,他的頭腦常常是昏昏沉沉的,頭上像戴著一個沉重的無形頭盔,緊繃繃的,甩都甩不掉,每當他集中注意力觀察竹子時,這個頭盔就慢慢地消解了,身心漸漸變得清朗起來。
他迷上了這項無聊的工作。
有一天吃晚飯時,趙小禹問大爺和大娘:“你們的孩子多大了?在哪工作?”
大爺和大娘對視了一眼,趙大爺說:“都不在了。”
趙小禹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他似乎明白了“不在了”的含義。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趙大爺說,“女兒是大的,是個醫生,03年非典時沒的,不到四十歲;兒子是小的,是消防員,08年執行任務時沒的,二十七歲,中年得子,晚年失子。”
趙小禹的心驟然疼了一下,倒吸了口涼氣,用拳頭頂住了嘴,嘴角抽搐了幾下,剛吃進嘴裡的飯卡在喉間,費了好大的勁才咽下去。
“都過去了,”福大娘看了看趙大爺,又看著趙小禹,“孩子們都很優秀,他們為我們換來了好日子,我們就要好好活著,不然不是辜負他們了嗎?我們活好,他們才值得。”
她臉上帶著笑,眼眶裡卻汪著一團淚水。
趙小禹的眼淚先流了下來,忽然之間,一股強大的悲傷襲擊了他,他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回去吧。”福大娘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伸過一隻手,拍拍趙小禹的手,“你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眼前就是風景,何必舍近求遠?靈魂無處不在,肉身何必漂泊,讓她入土為安吧,她知道你這麼愛她,這輩子就沒白活。”
趙小禹哭得更洶湧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肆地哭過。
春節前夕,趙小禹回了家。
當那輛滿身劃痕和凹坑的黑色桑塔納2000駛進村裡時,村民們紛紛站在自家的院門口看,有的胸懷悲憫,有的眼含悲戚,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嗤之以鼻:“混了這麼多年,還開著這輛破車!”
不怪村裡的人狗眼看人低,這幾年農村的變化確實也很大,一些提前富起來的人也買了車,儘管一年也開不了一千公裡,買它隻是為了天天擦它。
正站在豬圈牆外看豬的孫桂香望見了那輛車,頓時激動得流下眼淚,片刻後,跑到大門口喊道:“出來,都出來,小禹回來了!”
當那輛車駛到院門口時,全家人都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禹的目光掃過這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麵孔,孫桂香、胡明樂、金海、胡芳芳、趙小蛇,還有那對雇來的夫妻,人數是夠的,可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落寞。
孫桂香走到他麵前,摸著他滿臉的胡茬問:“回來了?”
趙小禹點點頭:“嗯,回來了,不走了。”
孫桂香笑了,咧著嘴,吸著氣,眼淚嘩嘩地流著。
趙小蛇跑過來,挽住趙小禹的胳膊:“歡迎王者歸來!”
趙小禹打趣她:“你咋舍得回來了?”
“我知道你要回家過年,所以特意回來看看你。”
“今天嘴上抹蜜了?”
趙小蛇嘻嘻一笑:“我現在是你唯一的妹妹,當然要對你好點了。”
趙小禹沒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問道:“上個月怎麼沒給我打錢?”
“這個,”趙小蛇咳咳兩聲,“我給他們發了點年終獎。”
“他們的工資可以了,不用發那麼多吧。”
“嗯,我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千,”趙小蛇心虛地說,“剩下的,我不得買兩身新衣服嘛,不然怎麼配得上我的CEO身份?也給你丟臉不是?”
“什麼衣服能花一萬八?”
“咱們不說這個好吧?”趙小蛇放開趙小禹,又過去挽住孫桂香的胳膊,“媽,晚上吃什麼呀?”
吃晚飯的時候,胡明樂拿出一瓶酒,正要給趙小禹倒時,趙小禹推辭道:“你們喝吧,我戒了。”
“都彆喝了!”孫桂香一把搶過胡明樂手中的酒瓶,擰好蓋,放進櫥櫃裡,“清清醒醒說說話多好,喝得酒氣熏天的,有什麼意思?”
趙小禹回家,本是一件喜事,但這頓飯吃得卻很沉悶。
原本是個話簍子的趙小禹,現在變成了不出氣的煙鍋子,總是問他一句,他答一句。
全家人都在乎他的感受,把焦點放在他身上,也不好撇開他談論其他話題。
按理說,一個遠遊歸來的人,應該有說不完的新鮮事,但他不主動說,彆人也不好問他,怕哪句話傷著他。
趙小禹終於發現了氣氛不對勁,說:“你們彆管我,該說什麼說什麼,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們,我又沒立下什麼汗馬功勞,需要你們這樣端著,咱們是一家人。”
一句話說得大家又傷感了,氣氛還是起不來。
趙小禹便開始點名了,“小蛇,你那飯店開得怎麼樣?”
趙小蛇頓時來了精神,把之前向家人炫耀過無數遍的“經商之道”,再添油加醋地講一遍,期間被金海打斷幾次:“你上次不是這樣說的。”
趙小蛇說:“不要在乎這些小節了,我說的是道理。”
又說:“你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連個場麵都看不開?這些重要嗎?現在最重要的是開心!”
又模仿TVB腔說了一遍:“做人呢,最重要是開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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