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走了,現在趙丁旺唯一的血脈,就是陳子榮,唯一能在他如死水般的心湖裡掀起波瀾的,也是陳子榮,所以他倍加珍惜。
他一個花甲老人,硬是把車開出了二十歲年輕人的節奏,這是一個老父親的潛能力。
他想時刻陪伴在陳子榮左右,然而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和理由,尤其是當陳子榮的事業做得比他大以後,他由一個關懷備至的父親,逐漸轉變成一個唯唯諾諾的父親,生怕惹陳子榮嫌棄。
做為一個父親,他是卑微的;做為一個心中有愧且沒有名分的父親,他的卑微,無人能體會。
所以,當陳子榮要約他吃飯時,他竟有些受寵若驚。
他幾次想挑明兩人的關係,但到底沒敢,當年的拋棄,成了他們父子之間不可逾越的紅線。
陳子榮沒經曆過那個身不由己的年代,自然不會理解他當年的身不由己。
現在他們還能以朋友或者合作夥伴的關係和平共處,一旦挑明,可能就要徹底失去。
趙丁旺不敢冒這個險。
老眼昏花、行動遲緩的趙丁旺,隻用了五十分鐘,就開車走完了一百多公裡的路。
一進定東市區,他就給陳子榮打了電話。
當晚,趙丁旺就住在定東市。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東倒西歪,但他比陳子榮清醒得多。
陳子榮已酩酊大醉,滿口胡言亂語,頓足捶胸,指天罵地。
他隻罵一個人,就是他的生父李存思。
今晚,當年那個熱血澎湃的知識青年,獲得了無數光榮稱號,諸如王八蛋、灰個泡、牲口、流氓、懦夫……
陳子榮就像一本《罵人詞典》一樣,在瘋狂地輸出。
他每罵一句,還要問趙丁旺一句,趙丁旺每每點頭附和。
“趙總,你說他是不是王八蛋?”
“是,他是王八蛋,前無古人的王八蛋!”
“趙總,你說他是不是灰個泡?”
“是,他是灰個泡,後無來者的灰個泡!”
……
陳子榮罵得涕淚交加,趙丁旺的眼淚卻不敢往外流,隻能咽回肚子裡。
趙丁旺的悲痛,一點也不比陳子榮輕,甚至更重,更深。
陳子榮說了兩件事情,令他震驚又崩潰。
一件是,丁俊仙當年生了一對龍鳳胎,他還有一個女兒。
一件是,這個女兒已於一年前離世。
兩個女兒,竟是在同一年離世的。
心中的自責與悔恨,讓他痛不欲生。
但他還必須裝出局外人的樣子,因為他要安慰和照顧唯一的兒子陳子榮。
在一個老父親的認知裡,自己身上有再多的傷,心中有再多的痛,都不及親生骨肉的傷與痛之萬一。
夜深了,趙丁旺打車把陳子榮送回家,自己遊蕩在定東市冷清的街道上。
這座人均GDP全國第一的城市,豎著“立馬滾蛋”旅遊城市雕塑的城市,堪比香港的城市,號稱最宜居的城市,一到夜間,街上就空曠無人了。
十點以前,一部分人在家裡享受著家庭之愛,一部分在酒店裡享受著交友之歡;十點以後,酒店裡的人也都回家了,整個城市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這也是外地人隻願意來這裡掙錢,而不願意在這裡定居的主要原因。
初夏的夜間,空氣微涼,趙丁旺的心中,卻醞釀著一團烈火,燒得他神誌不清。
酒勁湧上來,催化了悲傷,趙丁旺蹲在街邊的一個樹坑旁,哇哇地吐,哇哇地哭,嗷嗷地嚎叫,啪啪地扇著自己耳光。
那天晚上,趙丁旺露宿街頭。
那天晚上,住在附近的居民,被一陣鬼哭狼嚎的恐怖的喊聲驚醒。
“趙丁旺,你個王八蛋啊!”
啪——
“趙丁旺,你個灰個泡啊!”
啪啪——
“趙丁旺,你個牲口啊!”
啪啪啪——
“趙丁旺,你個流氓啊!”
啪啪啪啪——
“趙丁旺,你個懦夫啊!”
啪啪啪啪啪——
“報應啊報應,啪啪……”
早起的環衛工人踢碎了夜色,也踢醒了趙丁旺的夢。
夢裡的趙丁旺正在逃亡,像隻失群的孤雁,迷路的野獸,在寒冷的荒郊野外拚命地奔跑,一群麵目不清的人,舉著刀叉,跳著野人舞,大喊著:“抓刺客!”
醒來的趙丁旺筋疲力竭,掙紮著爬起來,投給環衛工人一個歉意的眼神,踉踉蹌蹌離去,聽到環衛工人在後麵大罵:“他媽的,吐下這麼多,嘔——”
趙丁旺加快了腳步,他怕環衛工人追上來讓他清理那團穢物,然而他的腳步輕飄飄的,每一步都踏不到實處,幾次險些摔倒。
他回頭望望,發現環衛工人並沒有追他的意思,這才放慢了腳步。
然而又頭重腳輕,渾身酸軟無力,眼前黑一下,明一下,不時閃過幾顆小星星;喉嚨乾澀疼痛,鼻孔堵塞,脊背發涼,想必是感冒了。
一輛出租車在身後鳴笛,趙丁旺招了招手,出租車停下了,他坐到後麵去,報了昨晚喝酒的地址,他的車還在那裡放著呢。
出租車司機回頭打量了一下他,拱了拱鼻子:“這敢情是喝了一夜啊,這麼大的酒氣!”
趙丁旺尷尬地笑笑,沒說話。
出租車起步了,司機將前後四個車窗都放了下來,冷風呼呼地灌進車廂裡來,趙丁旺冷得更厲害了,渾身打著哆嗦。
他想提醒一下司機關窗,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膽怯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很多人不再尊敬他了。
曾經,即使是不知道他身份的陌生人,也會被他的強大氣場所震住,在他麵前,畢恭畢敬,不敢高聲語。
現在,他的身份沒變,人們卻對他轉變了態度。
也許,是歲月剝奪了他的銳氣,災難磨滅了他的鬥誌,他的頭頂不再有耀眼的光環,已經退化成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了。
老了,貓老不逼鼠了。趙丁旺悲哀地想。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在調侃著趙丁旺:“你這是喝了一夜酒,還是打了一夜夥計?是不是人家老公回來了,你跳窗逃出來的,咋這以狼狽?”
“打夥計”是方言,意即找情人。
趙丁旺有點生氣,想發火,卻發不出來,隻學著孔乙己的腔調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哈哈。”司機以為自己說中了,放肆地大笑起來,“怕什麼?這年頭,誰還沒有三五個夥計?男人沒細細,活得沒意義;女人沒把子,活得像傻子!你今年多大了?有七十沒?還能紅火動嗎?”
“細細”和“把子”,也是方言,意思類同於“夥計”。
趙丁旺想罵人了,但他使出渾身力氣,隻說出三個字:“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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