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的胡芳芳大學畢業了,在定東市羊絨集團謀得了一份設計師的工作。
她這次回來住幾天,就要去上班了。
這個消息令孫桂香和胡明樂高興且欣慰,沒想到這個默默無聞的孩子,一步一步,卻總是一鳴驚人。
上小學時,次次考試坐紅椅子;上初中時,學習也不咋地,中考卻考上了縣一中,高考也考上了很不錯的大學,現在又找到了這麼好的工作。
要知道,羊絨集團是定東市最大的企業,全國馳名,旗下的羊絨衫廠數十家,以生產羊絨衫為主,設計師在這樣的企業裡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崗位。
孫桂香眼含熱淚說:“我這個姑娘啊,太懂事了,從小就沒讓我操過一點心!”
又罵胡明樂:“看到了吧,老東西,幾次想害我們芳芳,你能害得了嗎?我們芳芳福大命大造化大,觀音菩薩都保佑她!”
胡明樂羞愧無比,他還能說什麼呢,心中隻有無儘的感激。
如果當初芳芳退了學,如果當初芳芳沒參加中考,現在怕是和他一起養豬吧,或是已經嫁了人,生了孩子,成了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婆娘,一輩子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去了。
她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啊,他怎麼能不希望她好呢?
他對女兒說:“芳芳,記住這些恩情!”
胡芳芳重重地點了點頭,會心地笑了。
不過她的笑向來是無聲的,隻是用嘴角咧開的幅度,表達高興的程度。
第二天吃過早飯,胡芳芳拿出畫板,要給三個人畫像。
胡明樂說:“先給你哥畫!”
胡芳芳輕聲說:“他最後畫。”
她想,最重要的人,一定要留在最後麵。
她現在有了一技之長,不用再怕沒有膠卷了,不用再怕曝光了,她的雙手,就是最好的照相機,不用安電池,不用放膠卷,隨時隨時都可以使用。
她先給孫桂香畫,畫了半小時,描摹完了最後一筆,她把畫板拿給孫桂香看,孫桂香叫道:“媽呀,你這是畫的?簡直就是用照相機照出來的!”
接下來給胡明樂畫,又畫了差不多半小時,正準備給趙小禹畫時,卻發現趙小禹不在了。
孫桂香走到大門口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回頭說:“小禹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沒人知道,胡芳芳一直在聚精會神地畫畫,一個人一直在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坐姿,另一個人一直在專心致誌地看她畫。
胡明樂拿出手機,要給趙小禹打電話,孫桂香說:“彆打了,他心煩,讓他出去逛逛吧。”
少女的心,忍不住痙攣了一下。
趙小禹並不是有意離開的,或是從筱雨去世後開始,或是從那天從風哨口懸崖上飛下去後開始,他不再是那個頭腦精明的“鬼子趙”了,倒有點像那個智力不全的羊倌糖山紅了。
他的大腦常常是一片混沌,常常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地,他出去上了個廁所,出來時看到自己的車,就坐上去開走了。
隻有和“筱雨”結伴同行在路上時,他的靈魂才能得以安寧。
當他反應過來時,已快到了縣城,這時才想起,這兩天他在家,芳芳正在給大家畫畫。
他拿出手機,想給胡明樂說一聲,又放下了,等辦完事再說吧。
事實上,他走在路上時,全然不知要去辦什麼事,望見縣城的影子時,才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
他去了酒廠,把車開到辦公樓下,進了樓卻發現很陌生,看著陌生,聞著也陌生,滿樓道散發著酒香。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迎麵走過來,趙小禹有點懵,這裡改成醫院了嗎?
一個女孩向他打招呼:“趙助理,您找誰啊?”
趙小禹轉著腦袋打量了一下樓道,問:“老趙在嗎?”
女孩哦了一聲:“你是說趙總吧,他沒來實驗室,不在前麵的辦公室嗎?”
趙小禹恍然大悟,說了聲“不好意思”,轉身往外走。
酒廠新建了辦公樓,這幢樓早已改成了實驗室,難怪酒香撲鼻,難怪人人都穿白大褂。
趙小禹又去了前麵的辦公樓,停好車,上了樓。
在樓梯上遇見了陳慧,陳慧站住叫了一聲“九哥”,他看都沒看她一眼,直直地往上走,嘴裡嘀咕了一句:“小個泡,想造反,沒門兒,你哥還活著呢!”
陳慧望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歎口氣,又神經質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趙小禹走到趙丁旺的辦公室門前,敲了兩下門,還未得到許可,就推開了門。
趙丁旺正坐在辦公桌後,麵對著窗外的陽光發呆,開門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眯著眼睛瞅了一會兒,才認出趙小禹來。
“小禹?”他站起身,從辦公桌後走出來。
兩個略顯癡呆的男人,在中間的會客區域會合,老癡握著小癡的手,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仿佛兩人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無聲勝有聲,又仿佛兩人是陌生人,無話可說。
趙小禹的嘴唇動了幾下,終於發出聲音來:“爸,你還好嗎?”
“你,”趙丁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麼?”
“爸。”
“好,好,”趙丁旺的眼眶裡閃出亮光來,激動地把手搭在趙小禹的肩頭,“來,坐,坐下聊,我正在想你呢。”
對他來說,這聲“爸”,意義非凡。
在認識陳子榮之前,他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叫他爸。
在認識陳子榮之後,雖然有了兒子,他卻不敢和他相認,自從筱雨去世後,就沒人再叫他爸了。
他多麼懷念這個稱呼啊!
沒想到,今天,女兒的未婚夫卻以女婿的身份叫他爸,叫得他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兩人坐在沙發上,趙丁旺親自燒水,給趙小禹泡茶,倒茶,讓茶。
聊了一會兒閒天後,趙小禹進入正題:“爸,慧慧雖然年齡不小了,但心智不成熟,對您老來說,她就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我也一直把她當成未成年的孩子來對待,她還不懂事,容易犯糊塗,但是,爸,咱們不能犯糊塗,咱們要及時糾正她的錯誤,不能跟著她胡來。”
趙丁旺羞愧地低下頭。
他不知道,趙小禹知不知道陳慧懷孕的事,但既然趙小禹不提這事,他就不能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半輩子,這點處事之道,他還是懂的。
“爸,”趙小禹繼續說,“我和筱筱還沒有領證,從法律層麵上來說,她還不是我的妻子,所以您不必擔心,將來我會瓜分您的財產,但我早已把筱筱當成了我的妻子,在您名下,我也會儘一個女婿的責任,當好您的孝子賢孫。倘若您生病了,臥床不起了,我會衣不解帶地伺候您,端屎送尿,在所不辭。將來您老百年之後,我為您披麻戴孝,摔火盆,逢年過節給您掃墓燒紙。”
“好,好,好孩子!”趙丁旺眼含熱淚,“筱雨真是沒看錯你!”
是的,筱雨沒看錯人,但是他這次走眼了。
他一直覺得,趙小禹難脫痞性,哄人騙人是他的拿手好戲,不會對人有真情。
可是當他聽說,趙小禹騎著女兒的摩托車,在沒做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飛躍了風哨口,差點一命嗚呼時,他不得不承認,他看錯人了,他低估了這個農村孩子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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