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玉鳳走出孫桂香家的院子,擦擦眼淚,走上房東頭的土路,駐足片刻,轉頭望望武家的方向。
父母已不在,那個家,她不再留戀。
或許,她從來沒有過家,她隻是個流落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一輛自行車從後麵追上她。
“玉鳳回娘家了?”
“唔,嗯。”
她言不由衷地答應著,那輛自行車已向前騎去了。
出了村口,又遠遠望見一輛自行車朝這邊騎來,她正想著如何回避,她現在特彆害怕見到新建隊的人,這時她認出了騎車的人,是她的男人陳子光。
她站住了。
陳子光很快騎到她麵前,跳下車。
“你,你來乾什麼?”武玉鳳儘管知道,陳子光並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事,但還是不免心虛。
她不悅地看了一眼陳子光,便低下頭向前走去。
陳子光把自行車提起,調轉車頭,推著車追上她。
“你把錢還給趙小禹了?”
“嗯。”
“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說不說是一樣的,欠人家的錢,就得還。”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他的錢明年再還,他又不缺錢。”
“缺不缺,那是人家的錢,再說誰和你說好了?那是你自己說的!”
“咱們不是要買四輪車嗎?”陳子光不滿地埋怨道,“全隊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四輪車了,就咱們家沒有,騾子耕地慢死了。”
“那是你沒本事,愛錢自己掙去。”武玉鳳加快了腳步。
陳子光又說:“趙小禹的錢,根本就不用還,他偷了你家那麼多錢,心裡有鬼,不敢朝咱們要。”
“他沒偷過我家的錢!”武玉鳳站住了,斬釘截鐵地說,此刻她真後悔當初把心中的懷疑告訴了陳子光。
“這——”陳子光也站住了,“不是你說的嗎?”
“我沒說過,你聽見鬼話了!”武玉鳳繼續向前走去。
“你——”陳子光推著自行車追上去,“玉鳳,你咋還胳膊肘往外拐呢?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武玉鳳又站住了,橫眉立眼地瞪著陳子光。
迷魂湯一詞,使用在男女之間,往往包含著強烈的情色意味。
湯嘛,形象得很。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陳子光嘴軟了。
他雖然對武玉鳳自作主張的做法很不滿意,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不能因此惹惱這個來之不易的老婆,儘管比起彆人來說,這個老婆便宜多了。
當然,便宜也是因為他提前給她灌了迷魂湯,讓她非他不嫁。
武玉鳳再沒說話,接著向前走。
陳子光騎上車,用一條腿支著地,討好地說:“那坐上車走吧。”
武玉鳳沒理他,走得更快了。
武玉鳳走後,胡明樂站在院子裡曬了半天太陽。
冬日的陽光,把他如漿糊一樣的大腦照得一片清明,也把他大腦裡那些醃臢的東西照得無處遁形,他努力把它們清理了出去。
半下午的時候,趙小禹他們回來了,買了一大堆東西,五個人下了車,歡天喜地地把這些東西往家裡搬騰,提前把過年的氣氛活躍了起來。
胡明樂的眼睛緊盯著一個人,他認識她,一時卻又不敢認。
這個人是新建隊有名的寡婦,當年盛名享譽十裡八鄉。
這個寡婦半上午走的時候,名叫孫桂香;半下午回來的時候,仍叫孫桂香,但她卻大變了樣。
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風衣,頭發燙成了羊毛細卷,臉上塗了脂粉,畫了眉毛和嘴唇。
她發現胡明樂正在看她,笑了,苦著臉說:“都是小禹,非得讓我這麼打扮,還有他那個女朋友,還有他那個九妹,簡直把我當成了玩具耍。難看吧?彆扭死了!”
“不難看,不彆扭,蠻好的。”胡明樂笑著說,“筱雨和慧慧呢?”
“她倆在後麵呢,車上坐不下。”孫桂香說著,回自己屋去了,片刻後出來,喊道,“趙小禹,把我的頭發變回去,簡直像個二鬼!”
趙小禹笑道:“誰說是二鬼,是天下第一美女!”
一陣摩托車的響聲過後,趙筱雨和陳慧走進了院子。
趙筱雨手裡拿著一台照相機,對著孫桂香就是哢嚓一道閃光。
然後把相機交給陳慧,“慧慧給我和我婆婆拍一張!”
陳慧笑道:“大姑娘家的,一點也不害臊,還你婆婆。”
“本來就是我婆婆嘛,莫非還是你婆婆?”趙筱雨跑到孫桂香身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一手比了個勝利的“V”字形,“姨姨,一起喊茄子!”
難得未來的兒媳婦有此雅興,孫桂香自然樂意配合,開心地喊了一聲:“茄子!”
哢嚓——,又是一道閃光。
孫桂香衝陳慧招手:“慧慧你也過來,咱們一起拍,我也很願意給你當婆婆,就看你嫌不嫌棄!”
陳慧將相機交給胡芳芳,笑著走過去,站在孫桂香的另一邊。
孫桂香雙手摟著兩個心目中的兒媳婦,臉上樂開了花。
剛拍完,趙小禹又跑過去,把陳慧一把推開:“芳芳,給我們一家三口也拍一張!”
胡明樂看著大家玩得開心,也湊到孫桂香跟前:“芳芳,給我和你孫阿姨也拍一張!”
他站在孫桂香身側,猶豫了一下,把一條胳膊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
孫桂香收起了笑容,臉有點紅。
這張照片拍得最嚴肅,兩個人都是一本正經的。
接下來,所有的人都要和孫桂香合影,仿佛她成了著名旅遊景點。
再接下來,所有的人又都要和趙小禹合影。
大家都玩儘興了,說笑著往屋裡走,這時,胡芳芳亦步亦趨地走到趙小禹麵前,怯怯地說:“哥哥,我也想和你拍一張。”
趙小禹這才反應過來,這半天胡芳芳沒拍一張照片,她一直在當著攝影師,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都把她當成了工具人。
他從胡芳芳手裡接過相機,說:“我先給你和你爸拍一張。”
又招呼道:“芳芳沒拍照,有想和她拍的趕緊拍!”
正要回屋的人們聽到這話,又歡呼著聚攏過來,爭相和胡芳芳合影。
大概大家也都意識到了這個疏忽,這時便用過度的熱情,彌補對胡芳芳的虧欠。
這回是趙小禹當攝影師,最後才輪到他和胡芳芳合影。
趙小禹站在胡芳芳的側後方,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胡芳芳站得筆直,緊抿著嘴唇,表情有點羞澀。
“來,笑一個!”陳慧舉著相機,半蹲在他們前方,讓兩人調整了半天表情,才按下了快門,“咦?怎麼不過卷?不好,沒膠卷了。哈哈,九哥,你的命太苦了!”
“那你早不說,浪費了我半天表情!”趙小禹埋怨道。
少拍一張照片,歡樂不打折扣,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回了屋。
唯獨胡芳芳還站在原地,她知道,她不配擁有最好的東西,但她真的好想要這樣一張照片,把它珍藏在自己的筆記本裡,不給任何人看。
夜幕降臨了,沒人在乎一個十七歲少女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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