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結束了,趙小禹升入二年級,金海則跳級到三年級,但兩人每天還是一起上學,一起放學。
隊裡的通電工程進入了尾聲。
春天到夏天,電杆栽了起來,電線架了起來,入戶線路也都布完了,隻剩下最後一項工作:接火。
這項工作之所以遲遲沒有進行,是因為新建隊東側有一條河。
這條河名為烏加河,原是黃河主流,後因流沙浸入,河床抬高淤斷,主流南移,它就成了一條退水河。
最近的取電點是烏加河對岸的一個村子,電線需要從河麵上架設,因為河麵太寬,河中間需要栽兩根電杆做為支撐。
一切施工都由村民來完成,他們的方案是,先製作兩個水泥大涵管,用船運至河中心,扔下水,隔開水域,淘乾中間的水,栽上電杆,用砂石水泥填築,所有的操作都在船上進行。
自從被選舉為監工後,趙大順似乎找到了人生意義,隻要是涉及到通電工程的事,他總是跑在最前麵,不管白天黑夜,風雨無阻。
其實他這個監工並無實權,不然也輪不到他,所以指揮彆人乾活的前提是自己先乾,多乾。
九月份到十月份,有一段空閒時間,麥子收了,打了,入了倉,葵花、籽瓜等作物還未成熟,隊裡決定,利用這個時間完成最後的接火工作,以使今年過年能讓新建隊像城裡一樣燈火通明。
那天上午,一艘木船載著十幾個村民和兩個大涵管向河中央開進。
這是隊裡唯一的一艘船,已經很舊很破了,因為長年沒人劃,沒人保養,擱淺在淺灘,風化嚴重,木質疏鬆,表麵布滿了裂紋和坑點,有的部位被冬天人們燒蒲林的火熏烤得變成了焦黑色。
木船行在水中時,歪歪斜斜,吱吱扭扭,不堪重負的樣子。
剛走出一段路,它開始變形,並向一側傾斜,船艙左右晃蕩,進了不少水。
北方人大多不會遊泳,嚇得手足無措,頓足捶胸,大喊救命,致使木船更加風雨飄搖。
趙大順命令眾人將涵管推下去給船減負,可是人們早已亂了手腳,不聽指揮,隻有兩三個人和他一起推,奈何兩個圓形涵管恰如其分地卡入船艙中,正麵無法站人,側麵不好用力,竟紋絲不動。
就在木船即將翻覆的一刻,趙大順毅然跳下了水,給船減了重,同時他在水中拚出最後一點力氣把船扳平,然後就沉沒在水中。
木船艱難地返回到岸邊,眾人安然無恙,隻嚇出一身冷汗和一褲襠屎尿。
趙大順也不會水,自從沉沒在水中以後,就再也沒有上來,被撈出來時已是一具屍體。
秋老虎的天氣似乎比夏天更熱,毒辣的日頭暴曬著大地,趙家的院裡院外簇擁著許多人,趙大順的屍體橫陳在當院,周圍的土地是一片濕跡。
孫桂香撲在屍體上哭得死去活來,幾個女人在安慰著她,男人們在旁邊竊竊私語,講述著今天的凶險,讚揚著趙大順的偉大。
趙天堯一動不動地坐在兒子的屍體旁邊,眼睛望著天空,麵如死灰,看不出任何表情,沒有一點活氣。
半空中,兩隻烏鴉在盤旋,發出嘎嘎的叫聲,有人撿起一顆石子,朝空中甩去,它們才戀戀不舍地飛向遠方,消失在蒼茫的天際。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猝不及防地響起,尖利刺耳,穿牆破壁,衝擊得人們頭皮發麻。
那個未滿月的小女孩,大概也在哀悼著自己的父親。
放學回家的路上,趙小禹心神不寧,和金海回到村口時,有幾個大孩子跑過來說:“趙小禹,你爸死了!”
如果在平時,趙小禹必會回罵一句:“你爸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但今天,趙小禹沒有回罵,僵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那幾個大孩子七嘴八舌地講了事情的經過,趙小禹仍是站著不動,雙目癡呆,好像沒聽見那些話一樣。
半晌,他才行動起來,撒開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遠遠望見自家的院子外站著一群人,他站住了,望著那些人。
金海追上他,卻不敢說話,隻是擔心地看著他。
趙小禹的視線模糊了,但眼中並沒有淚;耳朵好像也壞了,聽不到一點聲音,整個世界都是無聲的。
他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衣服,調整了一下書包的位置,邁開腿,向前走去。
那些人迎上來,向他說著什麼,他完全聽不清楚,隻是嗡嗡嗡地;他也看不清楚,隻是模糊的一團重影。
他走進院子,院子裡也都是模糊的重影,像噩夢醒不來時的那種感覺。
他目不斜視,筆直地望著前方的屋門,那門卻是清晰的,藍油漆的門板上有些斑駁的痕跡,夾耳窗上的玻璃擦得乾淨透亮。
他直直地走了過去,推開門,進屋,坐在字台前,從書包裡翻出課本,開始寫作業。
他平時不像金海那樣自覺積極地完成家庭作業,總是需要孫桂香和趙大順督促,今天卻非常想寫作業,比任何時候都想。
然而他的大腦一片混沌,課本上的那些方塊漢字,他分明都認得,卻不知它們要表達什麼意思。
幾個人跟了進來,金海也跟了進來,形成半圓圍在他身後。
一串眼淚滑落下來,打濕了作業本,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忽然,他站起來,發了瘋一樣地跑了出去。
這個九歲男孩的腳步急促而沉重,震得房子都在搖晃。
趙小禹跑出屋,跑到趙大順的屍體旁邊,撲了上去,緊緊地抱著他,那個冰冷僵硬的身體讓他冷得渾身發抖,他卻哭不出聲音來,也說不出話來,他的聲帶麻痹了。
當他的聲帶恢複功能時,已是三天後,裝著趙大順的棺材平躺在一個長方形的土坑裡,人們開始填土,土坷垃敲打著棺蓋咚咚地響,披麻戴孝的趙小禹忽然哭喊了一聲,跳到坑裡,撲倒在棺蓋上。
一鍬泥土蓋下,他的眼前一團漆黑。
在這一刻,鼓匠的吹打聲以最快的節奏和最高的分貝奏響,鋪天蓋地,淹沒了那個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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