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我們這祖師爺,也確實會裝糊塗,但把話說的這般實在,還真是頭一回……”
迎著胡麻那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在意的眼神,老算盤甚至都有些著急了,沉聲道:“況且便是不看這卦象,也知道那些妖人定然不會放過你。”
“其實,便是師尊沒有對我細說,我也能夠察覺到一點什麼,是師尊和胡家門裡的人,在二十年前讓那些妖人吃了一次大虧。”
“如今,邪祟上橋,再次露頭,天地不穩。”
“師尊既然答應了要在上京露麵,你也是要往上京去,想想也知道,定是國師又要與胡家聯手了,那些邪祟,又怎麼可能坐得住?”
“走江湖的道理就是少結仇,一定結了仇的話,那就是把對方的底摸清楚了再出手,那些邪祟可是更狠,他們若想動手,何止摸底,十八代祖宗都摸出來。”
“瓜州嚴家老太爺怎麼死的,難道你心裡還沒有數?”
“他們已經兩次過來找你麻煩,我看都是試探,這第三次,怕是要動真格的了。”
“……”
胡麻看得出來,如今是自己與大羅法教關係最差的時候,但這老算盤身為大羅法教的弟子,卻成了對自己最坦白的時候。
知道他說的話不假,但也隻是笑了笑,道:“我要去的。”
“我過去便是太聽人勸了,回首三年路,倒沒有幾步是我自己走的。”
“如今隻有這條往上京去的,才是我該走的。”
“……”
想著這話時,倒不由得想到了那中陰境裡,手指觸碰到了那隻渾身是眼睛的怪物手裡的古舊簿子時,心裡轟然一聲窺見的信息,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老算盤欲言又止:“你莫不是還想著,要借這個機會破生死關,修道行?”
胡麻看了他一眼,笑道:“難道不是正好?”
“正好個大頭鬼!”
老算盤低呼道:“人能過一次生死關,便極難了,你這才幾天,便過了兩次?”
“過家家呢?”
“入生死關修道行,乃是與天地奪命,可凡事有定數,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已占了兩次便宜,難道還想第三次入中陰,再奪回一道命數來?”
“……”
胡麻聽著他的話,也確實想到了,第二次出現在中陰,那怪物便很生氣了。
倒要做好準備,第三次進去,它會不會已經有了防範?
認真看向了老算盤:“那你覺得會如何?”
“不知道。”
老算盤搖著頭,道:“那不是我這等命輕本命低的人該考慮的,我隻知道,再往前走,那些妖人怕是會給你來一個厲害的,不會再讓你有翻過身來的機會。”
“另外,你若想再闖生死關,也定然會出大亂子,冥冥之物自有算計,你,有可能回不來的。”
“……”
迎著他嚴肅的警告,胡麻也微微沉默,正當老算盤以為他終於聽進了自己的勸時,胡麻卻忽然看向了他,低聲道:“奪命數,一次隻能奪一柱麼?”
“啊這……”
這問題對老算盤來說,分明超綱了,呆呆道:“這不是一次奪多少的問題吧,理論上,應該是奪不成才對……”
“奪得成的……”
胡麻想著自己接觸到了那生死簿時,腦海裡閃過的詭異信息,慢慢開口:“隻不過,我也確實需要一個更好的機會就是了……”
“一次隻奪一柱,確實有點對那東西不尊重了……”
“……”
沉吟了幾句,胡麻便借口天晚了,回了車上休息。
第二天時,他未提要調頭回去的話,老算盤雖然擔心著,卻也不好說什麼了。
一行人沉默著繼續上路,倒有了點不一樣的,昨天周四姑娘幫著妙善仙姑捉災,而事後,妙善仙姑便也拿了一雙自己新的鞋子給周四姑娘。
兩人算是關係合解了些,重又坐到了一輛車上,周四姑娘訕訕道:“你其實人挺好的。”
“多新鮮?”
妙善仙姑白了她一眼,道:“天天罵我們是江湖妖人,那我們真就隻傷天害理啦?”
“你可知我們為何喚作不食牛?”
“咱們教主說的好呢,百姓如牛馬,負世而行,能載人,亦能覆人,非不可食,實不敢食也……”
“……”
周四姑娘聽著,先是覺得懂了,點了點頭,又忽然怔住,深思了一會。
確定了是些新鮮的道理,與家裡教的不同,但偏偏這道理太大,能壓過了一切想法。
良久再開口時,已經是一臉驚歎:“這就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那當然!”
妙善仙姑來了興致,坐正身子道:“妹妹,你可不懂,咱們這教主,通曉三卷天書,滿腹慈悲道理,當年我們在石馬鎮子……”
這一打開了話匣子,直說的天花亂墜,把自己對胡麻的敬仰全說了出來。
英明神武,見識驚天,極度失真。
偏偏妙善仙姑說起來時,態度太認真,周四姑娘又聽得太過入神,已是漸漸的悠然神往,不覺中臉上已堆滿了崇拜神色。
倒是旁邊跟著的小豆官,急得兩隻小拳頭握緊:“我的妙善姑姑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
“那郎中走時,確實留了話,說下一次再來的,便是他們的前輩了……”
“能是誰?上一代還留在這世間,以茶為代號的?”
“又或者是……”
“……鐵觀音?”
一路漸漸往北,胡麻等人,打聽路徑,也知道已經走過了大半路途,這一路倒多是戰禍頻出,少見人煙,但再往前去,過一關口,便能遙見上京城了。
隻是不知怎地,越往上京近處走,便越是難以換到糧食,那幾位專管探路與四下裡買糧的夥計,最近已多是空著手回來了。
也虧得此前車上的糧食留了一半,這一行人,才不至於無米下鍋。
而到了這天夜裡,幾個探路的夥計,更是久久不歸,直到夜半,才有馬蹄聲,歇著的人忙迎上去,便見他們手裡口袋空空,倒是帶了對衣衫襤褸的爺孫來。
老人撲倒在馬車上,用力擺著手:“可不興往前走啊,可不興往前走。”
“牛心城裡的找糧隊出來了,可彆碰著了……”
“找糧軍?”
因著明州也有個保糧軍,隻一字之差,胡麻倒也來了興致,仔細聽著。
細問之下,才知道前方正有三路草頭王,圍攻牛心城,已經是圍了半月,不知死了多少人,城內城外都缺糧,已餓得不知所以。
車旁邊的老算盤,見那跟在了老人身邊的小丫頭眼巴巴的向了火上瞅,便將鍋裡給這探子留的粥盛了一碗給她,然後讓人另起爐灶再煮半鍋。
好奇道:“老人家,他們缺糧,你便要逃慌?我見你身上也沒帶盤纏,怎生找吃食?”
“這一路是我們走了過來的,幾百裡內,可也不好買糧食。”
“……”
“還找什麼吃食,這是逃了出來,隻想求條活路哩……”
老人家見著孫女有了吃食,淚珠子都掉了下來:“再不走,怕是成了他們的糧。”
“那城裡城外的找糧軍,都已餓得瘋了,有陰陽二路,陰路的人,便是挖墳掘墓,取了死人葬器,換成金銀,四下裡買糧,而明的一路,則是到處捉人,放了血,曬乾了吃哩!”
“咱們這不是要逃荒,是要逃命哩……”
“……”
眾人聽著,尤其是周四姑娘,都已恍然變臉:“居然要吃人了?”
“難不成又出了一路餓鬼軍?”
胡麻同樣也是心裡一動,但一轉眼,看到了老算盤黑如算盤的神色,便即明白了過來。
這不是又出了一路餓鬼軍,而是眼瞧著,怕是這天下到處都是餓鬼軍了。
安頓了兩人一頓飽飯,又送了些許米糧,看他們相扶往南方行去,眾人也一時無言,曾幾何時,黃昏為界,陰陽之分的說法深入人心。
若無本事在身,無人敢夜裡趕路。
但這對爺孫,卻顧不得了,他們隻想離這片戰場更遠一些,似乎不管夜裡遇著什麼鬼怪邪祟,都不如那找糧隊可怕。
“既然前麵便有市鎮,那便不露宿荒野了,走吧!”
眾人收拾起了行囊,套上了馬車,繼續前行,隻是氣氛,卻一下子沉默了許多。
行走在夜色之中,驚寂無聲,空中也陰沉沉的,沒有月亮。
路邊荒草之後,幽風吹過,簌簌沙沙,冷不丁的,忽然有一個尖銳幽怨的聲音,淒厲嘶啞,唱了起來:
“夫婦年饑同餓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錢三千資夫歸,一臠可以行一裡。”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餛飩人爭嘗。”
“兩肱先斷掛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湯。”
“不令命絕要鮮肉,片片看入饑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膚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儘餘一魂,求夫何處斜陽昏。”
“天生婦作菜人好,能使夫歸得終老。”
“生葬腸中飽幾人,卻幸烏鳶啄不早。”
“……”
聲音悚然淒厲,竟使得在場之人,皆是腰背微挺,頭發發麻,冷汗出了一身。
胡麻下了車,與周四姑娘邁過荒草,向那歌謠傳來之處看去,卻隻見到一個渾身鮮血的女子,身上一塊一塊的肉缺失,露出了森然可怖的傷口,懷裡抱著一枝琵琶,輕吟慢唱。
一曲歌畢,她幽聲長歎,一陣清風吹來,便已消失的乾乾淨淨。
所遺,惟有幾塊殘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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