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郡,狄道城。
昨夜的動亂已經停息了,而伴隨著動亂的停息,狄道城換了新的主人,此刻狄道的城頭上,白底黑字的‘韓’姓大旗,迎著寒風呼呼作響。
至於曾經主宰狄道城的涼州豪傑馬騰,早已是化作孤魂野鬼了。
當下馬騰和他兩位嫡子馬鐵及馬休的人頭,正明晃晃的懸掛在狄道城頭,這幾顆人頭,臉上懷揣著驚恐、忿怒、不敢置信的神色,雙目圓睜,眸子裡透露著死不瞑目的怨恨之意。
就在韓遂部曲收拾城內亂局的時候,城外有數騎飛至城前,隻是這幾人不是來攻城的,他們隻從城牆前飄忽而過,就此遠離了狄道城,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不多時,偵查清楚了狄道情況的龐德,他在臨時駐地向著馬超通稟道:“公子,確乎是韓遂那個賊子夜襲狄道,眼下狄道的城頭掛著的是韓姓旗幟。”
“可恨。”馬超咬著牙齒,直到嘣嘣作響,他不甘道:“我素知韓遂此賊心性險要,不可輕信,多次勸我父親誅殺此賊,數日前韓遂來狄道赴宴,便是良機也,可惜我父親未曾聽從,不然何來今日之事。”
“可有我父親和弟弟的動向,他們是為韓遂所擒了嗎?”一聲追悔後,馬超向著龐德問詢起了他父親馬騰和兩位弟弟現下的情況,以他的推測,父親前往金城赴宴,當是為韓遂所擒了,至於韓遂會不會加害他父親的性命,他想韓遂多半做不出來,畢竟他父親好歹掛著韓遂結義兄弟的身份,此外大家都在涼州廝混,不至於下死手。
半晌,馬超都沒有等到龐德回聲,龐德麵色有些淒涼,沉默良久後方才開口,而這長時間的沉默,不免讓馬超有些心悸,瞧著龐德的麵色,他有些不太好的念頭。
“公子,將軍同兩位公子,皆為韓遂此賊所殺,眼下頭顱懸掛在狄道城頭。”龐德語氣淒厲的做出了回應,他其實並不想這麼快告知馬超,畢竟當下馬騰身死,一應大事還需要馬超做主,若是馬超聽到此等悲痛的消息,五內俱焚,神智不敏,那就落得軍中無主的結果了。
而正如龐德所料,聽聞到父親身死、兩位弟弟喪命的馬超,有若被雷擊了一般,直直的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微張開,一雙眸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的靈魂仿佛是被抽走了一樣,隻剩下一副軀乾兀自站立著。
乍聽到父親亡故的消息,馬超此刻腦中混沌一片,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追憶過往,馬超幼時,他和馬騰的父子關係並不是十分的親密,蓋因他雖是長子,但不過是庶長子而已,馬騰的父愛更多的給了馬鐵和馬休這兩位嫡子,出行周遊往往都帶著馬鐵和馬休,就像此次趕赴韓遂的宴會,馬騰就帶上了馬鐵和馬休,並一如既往的留下馬超把守狄道城。
隻是等到馬超稍稍長大,習得一身好武藝,在涼州以健勇稱名,那時候馬騰才稍稍多關注了一下自己這位庶長子,將武勇無雙的馬超倚為了柱力,不過此中沒有什麼父子情,更多的是利用馬超的武勇而已。
然雖是同馬騰沒有多少父子情誼,但畢竟是自家的父親,一力撫養自己長大,馬超當下悲痛發自肺腑,他瞠目怒吼道:“韓賊,我與汝勢不兩立,當寢汝皮,食汝肉,方泄我心頭之恨。”
一聲宣泄過後,馬超頓感天旋地轉,他筆直的仰麵倒下,似是悲痛至極,眩暈了過去,一側的龐德和馬岱連忙上前,扶住了將要倒地的馬超,並為馬超疏通鬱氣,喂以湯水。
良久,馬超方才自暈眩中脫離,他睜開雙眼,看著向他圍來的一眾人等,些許的壓迫感讓他頓感有些氣短,他連忙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後。
“散開,散開些。”馬岱明白馬超的意思,他順著馬超的意思揮手斥退了眾人。
眾人散開,麵前隻剩下龐德和馬岱,以及小妹馬淑後,馬超趁機連連深呼吸了幾口,一呼一吸之間,將心頭的鬱氣排泄了出去大半。
“兄長,伯父為韓遂所害,若要報得此仇,唯有你有這個能力,還請切不可傷懷過度,悲痛失意。”馬岱見馬超漸漸緩了過來,他關心了一句。
片刻後,馬超點了點頭,他麵色悲痛不再,恢複了以往蓬勃的英姿,他鄭重的起誓道:“這個道理為兄心中明了,就算是死,為兄也要先誅殺了韓遂再死,不殺韓遂,我誓不為人。”
接下來,馬超領著數騎從臨時駐地奔出,他偷摸著來到了狄道城前,望著狄道城頭的‘韓’姓大旗,他的眸子中透露著仇恨的光芒,片刻後,他收起了這股子光芒,望起了掛在狄道城頭的三顆人頭。
那三顆人頭,分明是他父親馬騰,以及兩位弟弟馬鐵和馬休,三人皆是死不瞑目,至死都不得合上雙眼。馬超帶著悲痛之色,遠遠的祭拜了一二,就此返身離去了。
回到臨時駐地,馬超盤算起了當下的境況,隻能說十分的不好,猝然遇襲之下,且是夜間風雪呼嘯之時。是故狄道城內的馬家士卒星散,不成隊列,隻在城內四處亂竄。這種情況下,逃離出城的馬超,隻帶得百餘名親衛士卒,其餘之人,大半皆為韓遂軍斬殺或是俘虜了,做不到收攏敗卒,重振士氣,以求再戰的機會。
入夜,星光黯淡,冷月無聲。
馬超撥弄著身前的篝火,眉宇間若有所思,良久,馬超停止了思索,他有了決斷,與此同時,他的聲音突然響起在了龐德和馬岱的耳邊。
“如今我麾下隻此百餘人,實難以同韓遂相抗,報得我父弟之仇,我意向東往關中而去,投奔歸順於大司馬劉季玉,借著大司馬劉季玉的力量報得父弟之仇。”
馬岱聞言,他猶疑了一句:“我軍前麵同韓遂聯合,一起攻打略陽、隴邸的蜀軍,才和蜀軍交戰一場,這個時候去投往關中,不知道那位大司馬會不會接納?”
“聽說大司馬劉季玉仁德無雙,為世人所稱,應當是會接納我等。”龐德思索一二後言道。
就此往來了一句後的龐德和馬岱,二人將目光看向了做出決斷的馬超,馬超神色淡然,他撥弄著篝火,使得篝火騰然泛起一陣火花,燃燒得更加旺盛。
片刻後,馬超丟下手中的木棍,他肯定道:“大司馬劉季玉方欲經略隴右,正是招攬英傑之時,我們雖是同蜀軍有過衝突,可劉季玉即是欲要成就大事,必然會拋棄小怨,收納我等,以我等我助力。”
聽得此言,龐德和馬岱不自禁的點了點頭,按照那位大司馬劉季玉過往的事跡,以及劉季玉的圖謀,他們此行東去,當是十有八九被收納下來。
第二日,馬超整肅行裝,回頭望了一眼不可得見的狄道城,就此再不曾回頭,領著麾下眾人往東而去。
於是乎,當劉璋在陳倉巡視完畢,自陳倉返回長安,留宿武功縣的一個夜晚,他收到了駐守陳倉的吳懿遞來的消息-——馬騰之子,馬超來投。
馬超來投,這樣的消息,起初讓劉璋有些不敢置信,但在通讀了文書,知曉了馬超緣何來投的情狀,他頓感有些唏噓不已。
韓遂竟是對著結義兄弟馬騰痛下殺手,襲取了隴西郡,儘誅了馬氏,如今的馬氏宗族唯餘數人而已,這般狠辣果決的手段,可謂是出手驚人。
劉璋思考起了這件事情的得失,雖說馬騰被殺,涼州叛賊聯軍少了一份力量,但考慮到如今隴右是韓遂一家獨大了,人心上比起前麵馬騰和韓遂的聯軍,心齊了不少,算的上是有得有失。
‘果然是涼州人,無信無義,利字當頭。’拋去對局勢的分析,劉璋通過韓遂加害馬騰一事,感慨起了涼州人的品性,涼州人在東漢得到的評價很差,尤其是在董卓造逆之後,簡直淪落到了和蠻夷同論的地步。
不過也怪不得涼州人不如此,畢竟涼州為西州邊鄙之地,土地瘠蛹,出產不豐,加之羌胡時時起事作亂,所以士庶鞍馬為居,射獵為業,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機杼之饒,以武力為長,仁義禮智信漸漸消弭。
在涼州士庶生活困苦不堪,性命朝不保夕的時候,談仁義,談道德,自然是行不通的,唯有活下去才是真正的硬道理,而不用糾結怎麼活下去,光明的活著和陰暗的活著,都是活著,至於人生其他的美好品德,都是可以舍棄的。
藉此劉璋腦袋有些猶疑,他在猶疑一件事情,那就是該不該接納馬超的歸降,要知道,馬超雖是在三國演義裡的身份很是光亮,乃是大漢的忠臣,漢室的棟梁,是蜀漢響當當的五虎上將之一。
但考究過三國誌的人,無一例外,都會稱讚馬超一句‘大孝子’。當然,這裡的大孝子並不是指馬超是個孝順的人,意義恰恰相反,是在譏諷馬超為人不孝順。
畢竟真實曆史上的馬超,不顧忌在身在許都的馬騰和宗族上下數百口,在曹操有意規圖關中的時候,和韓遂一起在關中舉兵起事,且死性不改,丟失關中後竄去羌地,招誘羌胡接著在涼州搞事,最終磨滅了曹操的忍耐值,馬氏宗族二百餘口被夷滅。
這樣的‘大孝子’,品性反複惡劣的人,劉璋第一時間是不想接納的,他起初還盤算著後麵經略隴右,將馬騰和韓遂一並除去,去了涼州動亂的兩個禍根。
隻是如今,馬騰身死,馬超作為遠人來投,劉璋若是拒而不納,以馬超涼州人的身份加以排斥,在當下來說不是一個上佳的做法。
從政治家的角度來看,劉璋應當接納下馬超的歸降,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當下劉璋也的確是這麼做的,他吩咐了一聲書吏程鬱:“發文書於到陳倉,讓吳懿遣人護送馬超來武功縣,我將在武功縣接見馬超。”
“諾。”程鬱恭聲領命,而後倒退幾步下去執行劉璋的吩咐。
待程鬱一去,劉璋半眯著眼睛思考了起來,他的手指輕輕地擊打在案幾上,露出清脆的動響,隨著手指一上一下,連綿且不絕。
《三國誌·魏誌·楊阜傳》:‘(楊阜)言於太祖(曹操)曰:‘(馬)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
馬超有著韓信、英布一樣的武勇,且甚得羌胡之心,得曹操感歎‘馬兒不死,吾無葬地也’,如果運用的好的話,對接下來劉璋經營隴右的軍事行動中十分的有利。
隻是如此武勇的馬超,不知是不是因為身含幾分羌胡的血脈,導致品性上十分的不堪,為人是強而無義、勇而不仁,見得不思義,曆史上被薑敘之母罵為‘背父之逆子,殺君之桀賊’。
就如此,馬超是一個能力很不錯的大將,也是一個品性不堪的涼州人,劉璋如果利用的好的話,馬超將成為他手中的一柄利劍,而如果使用不當,馬超或許會成為不小的禍害。
劉璋接納馬超的歸降容易,但要約束、掌控、使用馬超這柄利刃,製服馬超這匹涼州來的烈馬,確乎需要不同尋常的手段才是。
在武功縣等上了一日後,劉璋見到了馬超,身高八尺,形貌雄偉,身著孝服的馬超,自有一股子英傑之氣,不愧為‘錦馬超’之名。
“家父遭韓遂毒手,遇難於金城,超一介亡命,落難至此,還望明公鑒納,異日明公發兵隴右,超願為先鋒,死不旋踵,以求報家父之深仇。”馬超涕泗橫流,向著劉璋哭拜道。
“以前我父同汝父盟交,發兵長安,欲要從李傕、郭汜手中解救天子,襄佐王室,近來我表卿父為涼州牧,欲同卿父一同安定關西,撫慰黎庶……卻是不料韓遂凶險,竟是加害結義兄弟,卿父遇難,吾心甚哀。”
沒有去談馬騰和韓遂合兵攻打略陽的事情,劉璋隻談起以往劉焉和馬騰的結盟情誼,以及近來他和馬騰的往來,拉近著和馬超的關係。
一邊說著,劉璋一邊上前,他扶起拜倒的馬超,撫慰道:“卿且居於關中,來日發兵隴右,定攜卿同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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