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
輔國將軍、儀同三司,國丈伏完的居所之內,一場酒宴正在歡快的進行當中,國丈伏完所宴請之人,卻是益州使者張肅。
張肅自抵達許都,一朝麵聖之後,時不時就有許都的官宦世家遣人邀他參與宴會,這裡一則是因為張肅的身份,乃是蜀地的名士,非同常人,二則是張肅眼下所擔任的職位,乃是代表著大司馬劉璋,劉璋因誅除李傕、郭汜一事,聲威大漲,宇內士庶無不延頸向之。
是故張肅作為劉璋遣送到許都的使者,自是受到了許都官宦的歡迎。
“輔國,請。”張肅端起酒杯,稱呼著伏完的官職,向著伏完致意道。
“張君,請。”國丈伏完臉上蕩漾著淺淺的笑意,他同張肅對飲了一杯。
今日伏完邀請張肅的宴會為私宴,宴會之人,人數不多,且大抵都是伏完信得過的人,是以一杯酒下肚後,伏完向著張肅搖了搖頭道:“張君,‘輔國’二字還請莫要言之,老朽已是向陛下請辭了輔國將軍一職了。”
‘請辭?老朽?’張肅聞言頓然生出了疑惑,他打量著伏完的容顏,但見伏完正值壯年,須發皆黑,不見一點斑白之色,與‘老朽’二字相距甚遠,且伏完身為國丈,輔國將軍、儀同三司一職,正合其宜,如何壯年精悍的伏完,竟是請辭了‘輔國將軍’一職。
張肅放下手中的酒杯,他身側的侍從見狀,立即悄無聲息的為放置在張肅麵前案幾上的空杯傾倒起了酒水,而張肅見著晶瑩剔透的酒水傾注而下,他借著這個間隙,拱手向伏完問道。
“輔國正值壯年,當是為國家效力的好時節,為何要請辭‘輔國將軍’一職。”張肅道出了一句問詢,隻是心思通透的他,大抵猜到了其中的關節。
伏完身為國丈,是天子劉協至親之人也,作為外戚的伏完,天然就是劉協的死黨,而且輕易不得和劉協劃清界限的那種,然而天子如今式微,一應權柄,掌於大將軍曹操之手,伏完擔著輔國將軍一職,想來是如坐針氈,不得安枕。
‘當是自保之策也。’張肅未待伏完回答,他就在心中給出了一個答案。
伏完那邊聽到張肅的問話,他麵色一黯,嘴巴一張一合,卻是一時間沒有出言答話,他的心中有所顧慮,畢竟此中真意,不足為外人道也。
思索了一陣之後,伏完臉上恢複為了淡然的笑意,他開口言道:“完雖是正值壯年,可心氣已經熬沒了,昔日隨天子一起被劫持到了長安,如今又遷都到了許縣,一路坎坷崎嶇,哪裡還有什麼雄心壯誌,為國效力之心也。”
“我啊,隻望著日後天下太平,完得為一富家翁,安享晚年。”
須發皆黑、精氣神看起來不錯的伏完,說出的話卻是頹唐慵懶的緊,似是一個行就將木的老者才能說出的話,全不似一個壯年豪傑應該講的話。
“人各有誌,也不強求,惟願輔國之誌可成。”張肅沒有繼續追問伏完請辭輔國將軍的真意,也沒有去勸告伏完什麼,伏完即是想做一富家翁,那就隨了伏完的意,他一介使者多說無益。
“謝張君好意。”伏完端起為侍從斟滿的酒杯,輪到他向著張肅致意了。
又是一杯酒下肚,伏完似是想到了什麼,他歎了口氣道:“美酒佳宴,歡愉其間,再過一段時日,隻怕不可得了。”
“這是何故,如今朝廷初定,許都亦不是戰亂之所,如何美酒佳宴不可得了。”張肅同樣飲完一杯美酒,放下了酒杯的他循著伏完的話問詢了一句。
伏完哂笑了一聲,他搖了搖頭道:“朝廷雖是初定,可天下擾擾,軍國多事也,糧草輜重、布帛錢糧,一時間皆是支應不足……”
說到這裡,伏完朝著張肅的位置湊了湊,低聲言道:“聽聞大將軍的幕府有禁酒之議,說是釀酒所耗廢的糧食過多,須得禁之,廟堂朝野皆需禁酒,不得妄飲。”
“原是如此。”張肅聞言點了點頭,他言笑了一聲,寬慰著伏完道:“蜀地早先也有禁酒之議,以軍國多務,一應糧草當供給軍需,不當浪費在釀酒之上。”
“哦,蜀地也禁酒嗎?”伏完眨巴了下眼睛,他問詢上了一句,他對蜀地的事務多少有些興趣,畢竟蜀地一個偏鄙之邦,未曾想竟是拿下了關中,其中當有可以研探的事情。
聞言張肅搖了搖頭,他笑道:“未曾禁絕,而是將私釀轉為了官釀,由官府負責釀酒的事宜,如此一來,便可控製住釀酒的規模,畢竟釀酒過多,確乎耗損太多的糧食。”
“這倒是不錯,可惜聽大將軍幕府中傳出的消息,許都當是禁絕釀酒,無論是私釀還是官釀,都將一以禁之。”伏完歎了口氣,喜好釀酒的他,對此條教令甚是不喜,畢竟對他一個有心做富家翁的人來說,即是打定主意不理政務,也唯有開開宴會歡愉了,隻是宴會豈能無酒,沒有酒還算什麼宴會。
“蜀地之政可稱善也,惟願大將軍能顧及一二我這等好酒之人,不要禁絕酒水。”伏完祈願了一聲,自遷都至許縣後,朝廷為大將軍曹操所獨攬,宮廷宿衛侍兵皆是曹氏黨羽,朝堂上下近乎成為了曹操的一言堂,少有人敢捋曹操的胡須,若是曹操打定主意禁酒,當是沒有什麼人能阻止。
“輔國不必如此,就算朝廷禁絕釀酒,可輔國你身為國丈,向大將軍索一個例外之請,大將軍當是會顧及你的身份,同意你的所請。”張肅擺了擺手,他讓伏完不必太過憂心。
伏完卻仍舊還是一副鬱鬱的樣子,他即是不願、也不敢向曹操去索要一個例外的請求,畢竟他這個國丈的身份,非是得人見重,反而是一塊不太好的招牌,眼下掌握朝廷大權的非是天子,而是曹操,天子會顧忌他,曹操卻是不會。
見伏完依舊是一副不快的樣子,張肅換了一套說辭寬慰著伏完:“不是說大將軍要在許下屯田了嗎?且任命了心腹之人棗祗為屯田都尉,聽聞棗祗素來擅於撫民,勸課農桑,積穀屯糧,以往在東阿的時候便被稱為良令,有棗祗督農,想必許都日後當無乏糧之憂也。”
“是有這麼一回事,大將軍擊破潁川、汝南之地的黃巾賊,奪得了一大批耕牛、農具,棗祗向大將軍進言,招撫流民,開墾土地,施行屯田的政策。”伏完點了點頭道。
“隻是還不知道成效如何。”雖是棗祗過去有良令的聲名,但對於屯田能有個什麼結果,伏完自覺還不能做十足的定論,當是還需觀望一二也。
張肅倜儻言笑道:“輔國,奈何憂以一樽酒也,若是日後你府中無酒,可致信於我,我即令人遞金漿於你。”
“金漿?”伏完惑然了一句,他不明所以,隻是既然張肅願意送酒於他,他卻是開懷在心。
對著疑惑的伏完,張肅解釋了一句:“金漿即是蔗酒,乃是用諸蔗所釀造,非是用糧食,因酒水呈金色,是故稱作金漿,如今蜀中自從官營釀酒之後,多用此物,大減糧食的損耗。”
“原來是諸蔗所釀,卻是不知滋味如何。”伏完來了興趣,一種金色的酒水,不知道入肚之後是何等滋味。
……
‘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
自從幽燕之地的兒童傳頌起了這句童謠之後,在龍湊、鮑丘二地連番敗陣、爭霸受阻的白馬將軍公孫瓚,心神不守之下,他揣摩起了這句童謠的真意。
“中央不合大如礪”之中的“礪”,意為磨刀石也,是以公孫瓚揣測,這句童謠所言,乃是指燕地的南邊,趙地的北邊,有一處像磨刀石一樣平整連接的地域,隻有在這裡才可以躲避亂世。
公孫瓚循著幽州的南界,冀州的北界尋覓了起來,很快,他找到了這個地方,並在此地建設了易京城,這座城堡圍塹十重,樓以千計,皆高五六丈,非常雄偉。
他特意在圍塹的正中特彆蓋了一座十丈高的京,供自己居住,並在裡麵囤積了三百萬斛穀,以鐵為門,斥去左右,令男人七歲以上不得進入,隻與妻妾住在裡麵。
而後公孫瓚又讓婦人練習大聲說話,使聲音能傳出數百步,用來傳達命令,如此一來,他也就不用男子來傳達命令了,沒有男子近身,這樣他身家性命可以安然了。
至於外敵袁紹、以及劉虞的舊部等人,在築起易京之後的公孫瓚就此不放在心上了,蓋因兵法有雲:‘百樓不攻’,如今的他有高樓千座,積穀三百萬斛,什麼樣的外敵都無需放在心上了,隻需在易京中坐觀天下形勢。
戰局確乎正如公孫瓚所推測的一樣,在他築起高樓千座,積穀三百萬斛的情況下,袁紹派遣來攻打他的軍隊,對他並沒有造成什麼創傷,他在易京城內,一日悠閒過於一日。
這一日,公孫瓚登上了易京的城樓,舉目遠眺白雲蒼狗、浮生變幻,他沒有身著甲胄,而是隻穿著一件單衣,單衣之下,是他健碩的身形,好似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一般。
可惜有著這般健勇身姿的公孫瓚,麵色上卻是沒有一丁半點豪情壯誌,他的臉上流露出的是慵懶至極的倦怠,同袁紹爭雄河北數年,他的雄心大受打擊,沒有了過往白馬將軍的英姿勃發。
當初驅叛胡於塞表,掃黃巾於孟津,自謂天下指麾而定的公孫瓚,到了如今,認為天下大事非是他所能決定的,不如休兵卸甲,種田畜穀,以此度過亂世,是以他築起了易京,打算於易京坐守觀望。
如果築塢於郿,高厚七丈,與長安城相埒,自雲‘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的國賊董卓見到白馬將軍公孫瓚這番和他彆無二樣的舉動,他當是會道上一句‘英雄’所見略同也。
隻可惜想在郿塢終老的董卓被點了天燈,卻乎是見不到公孫瓚了,也見不到公孫瓚的結局。
白馬將軍公孫瓚在閒觀了一會白雲飛鳥之後,他頓感有些倦怠了,出外的時間對他來說有些長了,他該回去觀賞歌舞,飲酒作樂了。
然而公孫瓚卻是不得清閒,下樓之後的他,見到了前來覲見他的長史關靖,以及他的兒子公孫續,雖是他所在的這座高樓之中,一般情況下不得男子入內,可作為長史的關靖和他兒子公孫續,卻是有著除外的特權。
“何事?”公孫瓚的問話,語氣中夾著厭煩的情緒,他實是不願搭理俗務,隻想著安享當下。
長史關靖自袖口抽出一張絹布,雙手捧著,畢恭畢敬的向著公孫瓚遞去,同時口中解釋道:“將軍,袁本初遣使遞來書信一封。”
“袁本初,我同他沒有什麼情誼,他遞書信於我作甚。”公孫瓚冷笑了一聲,他從長史關靖的手中接過絹布,一邊將絹布展開,一邊嗤笑了一聲道:“不會是袁本初屢次遣兵前來攻伐於我,皆為我所敗退,奈何不了我的情況下,想著向本將軍請和吧。”
展開絹布的公孫瓚耷拉著眼皮,瀏覽起了絹布上的文字內容,然而絹布上的內容卻乎令他額頭上青筋暴起,雙目充血。
隻見絹布上言:‘足下誌猶未厭,乃複糾合餘燼,率我蛑賊,以焚爇勃海。孤又不獲寧,用及龍河之師。羸兵前誘,大軍未濟,而足下膽破眾散,不鼓而敗,兵眾擾亂,君臣並奔。此又足下之為,非孤之咎也。自此以後,禍隙彌深,孤之師旅,不勝其忿,遂至積屍為京,頭顱滿野,湣彼無辜,未嘗不慨然失涕也。’
袁紹在遞給公孫瓚的這封文書,念叨起了公孫瓚在龍湊那場大敗,且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想著說服公孫瓚歸降。這樣的文字,自是令公孫瓚一時間怒上心頭。
“我今坐守易京,袁紹能奈我何,竟敢如此輕視於我。”公孫瓚拿著絹布兩端的雙手微微用力,頓時絹布被撕做兩團,扔棄於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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