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的確在曆史上發生過。
在宇宙中曾經存在過的某片樹林裡,一個女孩因為追逐鬆鼠而跌倒了,從山坡頂上滾落,然後撞在一根廢棄的木欄杆邊。她的腿摔斷了,丟失了聯絡工具與防身武器,不得不在那裡等待救援。
多麼糟糕的時刻。夕陽被血光拽向樹影幕後,林中之風就猶如野狼嚎叫。她蜷縮在自己劃破的外套裡麵,默數空中飛過的鳥雀。
等到最後一隻鳥還巢後,夜晚就到來了。她的臉凍得發青,而摔斷的腿完全喪失了知覺。在家人找到她以前,她也許就會因寒冷和傷痛而死去。林中也許還有從山區附近流竄過來的野狼,或者熊和其他徘徊夜晚裡的魔怪。兒童故事與鄉村怪談裡從來不缺這樣的內容。
她在恐懼與疲倦中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林中的腳步將她驚醒。她看到樹葉全部都變得五彩繽紛,在夜幕裡如同水晶塊拚成的城堡。等她再仔細一看,才驚奇地發現那些全都是有著鮮豔翅膀的蝴蝶。它們的翅膀有著對稱的形狀,可是卻大得出奇,並且呈現出羽毛般絨滑的質地。這是一片長滿了蝴蝶翅膀的樹林。
蝴蝶之林的深處走來了一位美麗的女人。她穿著魚鰭般纖薄而光滑的曳尾華裙,長發在月光下像是流動的水銀。她的步伐有著遊蛇的蜿蜒優美,然而神態卻那樣高貴可親。她來到女孩身邊,把手輕輕地按在她摔斷的腿上。女孩聞到一股獨特而清爽的草木香氣,疼痛與疲勞便消失了。多不可思議,她開始懷疑自己碰到了一個童話故事裡的仙女——她原本認為這是大人們用來騙那些特彆幼稚的小孩的。她自己當然不在此列。
蝴蝶林中的仙女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水,親切得就像女孩自己的媽媽。你是從哪兒來的?她用羽毛般溫暖而輕顫的聲音詢問。
雷根貝格銀蓮花路十五號。女孩在她的臂彎中回答。她的母親很早就教會她背誦家庭住址,以防這個過度活潑的小女兒跑去了市鎮外零星散落的村莊中。那些她祖父曾經耕耘過的土地。
蝴蝶林仙女微微地笑了。她告訴女孩不必憂愁,因為這裡離雷根貝格並不遙遠。她不能把女孩送去,但人們很快會發現她的失蹤,並且找到這裡來。
女孩對她的說法一點也不奇怪。仙女不能夠出現在大人(尤其是父母)麵前,這是許多故事裡強調過的。既然仙女是真的,這些規矩或許也是真的。不過,蝴蝶林仙女答應留在這兒陪伴她,直到曙光越過令人不安的夜幕。
夜晚可怕嗎?蝴蝶林仙女問。她在夜色下顯得更美。
女孩向她講述了自己對於夜晚的恐懼。寂靜。窗外街道上搖曳如枯骨爪的樹枝。花心木壁櫥底部酷似血跡與眼睛的深色紋理。還有回蕩在整個屋子裡的腳步與家具挪動聲。
那些狡猾的聲音從來不會向她展露真身,總是保持在若有若無之間。當她蜷縮在床被中時,它們便在她的臥室外徘徊,忽遠忽近。而當她鼓起勇氣將房門猛然拉開,或是她的母親與哥哥偶爾前來查房時,一切便恢複了寂靜。夜之聲狡猾得像野貓,能隨時鑽進一個人猜不到的空間犄角裡去。它給予了她無限的想象和恐懼,但是她永遠都無法確切地抓住它。讓想象懸係在無限的可能性上,這實在比一個幽靈或魔怪糟糕太多。
她把這種恐懼告訴母親,母親卻告訴她這隻是一些疲勞和生長期導致的正常現象,為了以防萬一她們還找社區醫生做了檢查。一個比她母親更老一些的女醫生,住在她們附近的菲拉阿姨,告訴她們沒什麼大問題,至少沒有任何能檢查出來的毛病。在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裡,小詹妮婭健康極了,營養很好,鍛煉得也不錯。如果她隻是感到輕微的不舒服,那可能是因為她正處在生長期。她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使勁地拉長,就像一棵柳樹啪啪地抽條。那難免會給她帶來一些難受,但總的來說是有益的。要保證營養,堅持運動,還有充足睡眠。等她再長大些,那些轟轟踏步或砰砰敲鼓的耳鳴就會好轉。
她相信了醫生的說法,並且從那以後,家裡果然再也沒有奇怪的聲音。無限的可能性隨著她的心智成熟而悄悄萎縮,鑽回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去了。現在她能夠分辨出來那些聲音和影像:樹隻是樹。影子隻是影子。家具挪動的聲音來自隔壁或街道。而有時走在客廳裡的隻是她深夜失眠的哥哥。雷根貝格銀蓮花路十五號依然是她毫無神秘的安樂窩。
但是,今夜以後或許不會再如此了。她親眼看到了仙女,比黑白抽象的文字還要美麗百倍,使她不得不承認神秘之事定然是存在的。她感到自己何其幸運,同時又充滿了憂愁,因為從今以後她所聽見的聲音再次變得充滿不確定了。
也許這並不是件壞事。蝴蝶林仙女說。夜是死之宮的影子。
那是什麼?女孩問。
於是蝴蝶林仙女將她摟在臂彎中,向她講述關於生與死的故事:那是由兩位最偉大的女神所掌管的任務,一位負責將無轉化為有,另一位則反過來。在生命成為生命以前,它們是住在死之宮裡的。然而,那時對它們享有權力的卻是生之女神,她選中了誰,便從她的園子裡采下一朵生命之花作為信物,交遞到幸運兒的手中。誰能拿著信物走出死之宮,誰便能成為生命。在這時,她是生死的掌控者。
可是,在生命成為生命,並且居住在生的世界以後,享有權力的卻是死之女神了。她總是握著一柄象征身份的短刀,視線穿梭在全部生命之間,凝視每一個生命持有的信物。通常,生命之花在她的凝視下隻會緩緩凋謝。可是倘若她心情不好,也可以一下子叫花枯儘,就像把它投擲進熊熊烈火中。信物便在瞬間乾枯發黑,燒成一堆灰燼。失去信物的生命便死了。此時,這個曾經存在的生命便徹底歸死之女神所有了。她可以任意地使用,成為其後永恒的生命掌握者——儘管她並不掌握真正有生命的東西。她隻是一個擁有無限陳列架的標本收藏家。
可是,女孩問她,那樣並不公平,不是嗎?生之女神隻能贈予,死之女神卻能奪取。她們的權力是不平衡的。那豈不是死之女神在搶奪她姐妹的收藏嗎?這不像是她的母親或老師說的,大自然的平衡,生命的輪回,這隻是一條無法返回的單行道。
蝴蝶林的仙女開始歡笑。她說這是一個好問題,但是仙女不能夠向凡人透露這個答案。
你需要自己去找到答案。她對女孩低語。我會送你一份禮物。
蝴蝶林的仙女把手伸到草叢中。她輕輕地收攏手指,就從黑漆漆的草叢深處摘出一株酒杯形狀的雪白花朵。一種被當地叫做水晶蘭的植物。它在夜色裡散發出誘人而皎潔的微光。
拿著它。仙女說。她把水晶蘭放到女孩手中。先讓花枝橫躺在女孩掌心,再一根根將手指收攏,緊緊地握住信物。
現在它是你的了。仙女對她說。保管好它,好好地使用。這是僅此一次的。
當朝陽升起時女孩驚醒了過來。她聽見許多狗叫,其中有鄰居家的獵兔犬雷奧,那隻狗的吠聲很特彆。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等雷奧鑽過野草時,她的哥哥也第一個發現了她。他是利用一塊廢木板從亂石叢生的陡坡上滑下來的,因此比其他大人都快。他黑色的頭發上沾滿露水,眼睛中暗藏對環境的猶疑——他們都聽大人說這一帶曾經失蹤過人,據說是被狼叼走的。
你怎麼樣?她的哥哥問。
她想告訴他斷腿的事。可是,當她試著直起上半身時,她發現那條腿一點也不疼。她能輕鬆地伸蜷它,就好像她根本沒受什麼傷。她直接從地上站起來,臟兮兮的,但行動自如。
你就在這裡睡著了?她的哥哥問。那的確叫人有些尷尬,她肯定是讓大人們找了整整一晚上。可是,她要怎麼解釋昨晚看到的事呢?那似乎隻是一個夢。
就在這時,雷奧敏感地吠叫起來。林後的草叢似乎搖曳了一下。她的哥哥把她拉到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晃動的草叢。狗吠越來越響。
他們應該遠離那裡。但是她的哥哥卻緩步走了上去。那時她發現了,他藏在身後的右手一直握著一把短刀。是他們家裡的折疊水果刀。他準時外出找她時帶上了。
他靠近草叢,默不作聲地將刀舉起。那時她想喊住他,讓他住手——草叢裡的會是蝴蝶林仙女嗎?那太過荒誕了。那可能是某種小動物,甚至是狼。他們並不清楚大人說的狼是真是假。
草叢顫動了一下。一個明亮的橙紅色的影子從中升起。它撲向他們所在的方向,而她的哥哥也猛然甩出折疊刀,就好像投擲飛刀那樣精準而殘忍。刀刃穿過目標,撞在後麵的樹乾上。一個青少年的力量不足以讓它釘住,因此它往下滑去,掉到樹根附近的草叢裡。投擲飛刀的人走過去,將它撿起來。
她聽見他驚訝地叫了一聲。
當他回來時手裡拿著那橙紅色的東西。他把它展示給她,於是女孩見到了她有生以來看到過的最美麗,也是最碩大的蝴蝶。它已經死了,幾乎被她哥哥的刀刃切成兩半,成為一個悲慘的標本。不知為何她感到悲傷極了,甚至有點生她哥哥的氣——儘管她知道那並能算是他的錯。
他明顯地無措了,把那兩片蝴蝶輕輕抖到草叢上。我們先上去。他勉強鎮定地說。大人都在找我們。
他轉身走在前邊,就在這時,她叫住他,從他背後摘下一根奇怪的枯草。那像是無意中粘在他身上的。但是當她認出那株枯花時,她吃驚地發現那是一朵完全脫水,仿佛被火苗燎燒過的水晶蘭。某種朦朧的恐懼使她戰栗起來,她幾乎要哭了。
怎麼了?她的哥哥納悶地問。這有什麼可怕的?
你被拒絕了!她說。並且在爬坡的路上磕磕巴巴地說了關於蝴蝶林仙女的夢。她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大人,但她的哥哥也不算是大人,頂多算小半個。
你的信物被奪走了。她在爬過坡頂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的生命信物!你必須想辦法找回來!讓它恢複原樣!不然你就會很快死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失控,幾乎是衝著她的哥哥尖叫。實際上那是完全沒有依據的。而那個青少年——和她有一半共同血統的雄性沉默了一會兒。他仿佛在思考她說的話,又或許隻是在傾聽林中的風嚎。
也許不用找回來。他說。讓想要的人拿走就是了。如果那是彆人贈與的,那就讓彆人拿走。
她開始咒罵他是白癡。用她的母語和他的母語。
他聳了聳肩。
每個人最後都一樣。他又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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