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荊璜和莫莫羅一起回來時羅彬瀚已調整好了情緒。在那段等待的時間裡他也沒向宇普西隆提出任何關於“法劍”來曆的質疑。他們一起看著紅藻在加了大量糖分的培養液裡搖曳,又玩了幾局牌。這會兒羅彬瀚幾乎不會輸了,他反倒不再覺得這遊戲很有樂趣。於是他開始刻意地放水,叫宇普西隆偶爾也贏個兩三次,以免對方的思緒徹底從遊戲裡脫離。
每當他們打到決勝時刻,羅彬瀚會有意無意地向宇普西隆問上幾句無遠的事,或者荊璜到了門城後的安排。而就像他所期盼的那樣,話題自然而然地滑向他們所共同認識的那位安全員。他聽到了一些奇特而驚險的故事,譬如幾位安全員們是如何在半孵化狀態的萬蟲現象區裡救走一艘失陷的民船;或是把帶來無儘寒霜的巨人驅趕到文明區域以外的虛空牢獄裡去。安全員的任務總是更集中於邊境,那或許是因為它們幾乎大部分是古約律出身的——那些最朦朧、古怪、來曆不明的生物,出於它們各自的理由而與中心城聯絡。聽起來難免使人心存疑慮,可倘若將這些能力出眾的怪人們閒置,那似乎又成了無法容忍的資源浪費。
何不把它們也加入派出員呢?羅彬瀚在出牌的間隙裡問。他得到的回答卻一點也不稀奇。那是一些關於薪資、榮譽、級彆與保密性的考量,他看得出宇普西隆並不喜歡談這個,因此也就不再多提。他故意輸了一局,裝得很懊喪,趁著嬰兒咯咯發笑的時候又提起“法劍”。
“所以,她為什麼給聯盟打工?”他問道,“她和少爺是老鄉?也是赤縣人?我瞧她的打扮不太像。”
“這個的話我也不太清楚啦。雖說是有一些交流,沒有到那種程度喔。不過,確實她說是自己是玄虹之玉的同門,那麼就隻可能是赤縣的人了。至於服裝方麵的,我想隻是個人習慣吧。印象裡她經常穿著類似的服裝,也許是覺得這樣行動方便。嗯,她好像沒有我們這樣利用殖裝或精神幻象的能力,對作戰服的問題還蠻頭疼的。說起來玄虹之玉倒是沒有這方麵的困擾嘛。他那套衣服從沒見換過,是真的穿上去的衣服嗎?還是說他作為古約律呈現的固有形象的一部分?”
“我見過他穿彆的衣服。”羅彬瀚隨口說,“她的發型也一直是這樣?”
“你對‘法劍’問的還真細呢,羅先生。”
“隻是覺得她和少爺不大一樣。你懂吧?她和我想象裡的赤縣人不一樣。”
“可是,‘凍結’也和玄虹之玉很不一樣吧?就算是同族的人,畢竟也是不同的個體,我倒覺得性格差異很正常呢。‘法劍’雖然是確實比玄虹之玉好交流很多啦,有些地方還是有點……嗯,應該算是區域特色?不管怎樣,她還是非常可靠的戰友,工作上完全可以信任。”
羅彬瀚有點懷疑地瞧了瞧宇普西隆。他腦袋裡閃過一些不大好意思明說的念頭,可對方表現得又是那樣坦然。他確實從沒跟莫莫羅問過這個,也許有必要替他忠實的旅伴考慮考慮——永光族會有跨種族的婚姻嗎?他到底沒問出來。“法劍”的真容把他震得頭暈腦脹,一時沒法再琢磨彆的。
長久以來,早在周溫行告知他以前,他已確信周妤遭遇不測。可是實際上他也從沒見過她的遺骸。那有可能嗎?萬分之一,或許億分之一的可能性,周妤並沒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種形式活躍在梨海市所凝望的群星中。一個成長在梨海市郊區的藝術生哪來這樣的本事呢?她又何故不來見他和周雨呢?除非她也成了哪個永光族的人間體,答應了要先幫對方追殺一個有著深仇大恨的星際罪犯。這些念頭聽起來是有許多說不通,可放在他生活在梨海市的時候,哪能設想到此刻他的所在!如果這世上有這樣多到數不完的奇跡,又怎麼不能分一個到她的頭上?
羅彬瀚實在心煩意亂。他是沒法阻止自己去抱著希望,可同時又害怕這願望畢竟是虛幻的,像個氣球那樣砰然脹破。於是他反過來找各種各樣的道理,要自己把這萌生出來的希望打壓回去。周妤是不愛穿運動係的服裝的,但並非因為體質不佳或厭惡流汗,就羅彬瀚的觀察而言,那女人的體育成績遠比外表給人的預期要高,且實際上她的個頭在同齡女生中也是偏高的。周妤的著裝風格更像是一種隔離策略,既能表示禮貌,又好叫彆人難以和她搭上話。無論是傳統的人還是前衛的人,她與他們統統不相乾。那不止是生性使然,他如今知道了,她就是故意的。一個女巫,魔女的後人,或者彆的什麼玩意兒。一個能叫無遠星叛徒也顧慮的小秘密。她是因此而送了命麼?還是去了遙不可及的群星?
倘若她真的在群星中流浪,那顯然這段冒險歲月使她比待在梨海市要快樂得多。那畫中的女孩比梨海市的周妤看起來可要開朗得多。羅彬瀚以為那不單單是發型和打扮,而有著可以說是人格本質的變化。那女孩,儘管嚴肅地板著臉,也比對客人禮貌微笑著的周妤要好親近得多。這麼說可太為委婉了,她看起來簡直是正氣凜然。羅彬瀚從沒想象過這種表情能跟周妤的臉搭配起來。
他心中的另一個聲音便開始呐喊,告訴他那絕不可能是周妤,縱然她們的臉那樣相似,那將是某種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恐懼而厭憎的聯係。也許那確實是來自於赤縣的魔怪,卻披著周妤外皮,為了紀念她,或者單純隻是借用屍體——那會是荊璜瞞著他的秘密之一嗎?這一切豈不比周妤的死而複生更加合理?他坐立不安,喉嚨裡乾燥難受,隻好向宇普西隆打聽溫室裡是否有煙草的替代品。宇普西隆或許是瞧出他的不對勁來,最後隻給了他一杯蟲酒。那是很有用的,羅彬瀚果真鎮靜了下來,心想無論如何都得見一見這個“法劍”。如果她征用了周妤的身體,她得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資格和道理,而如果她果真便是周妤呢?一個已經厭倦了梨海市凡庸生活,決心跟他與周雨再也不見的周妤?他倒不知該怎麼辦。不過至少周雨有權知道這個。掂量這個不費什麼腦筋——比起永恒的死亡,和平分手對周雨肯定是要仁慈一點。等他弄清楚這件事,他可以請法克把他送回梨海市,親口去減除他好友一生最大的負擔。
羅彬瀚打定了主意,把兩種可能性都設想完,徹徹底底地不再為這件事發愁。他喝完了整瓶蟲酒,在宇普西隆開始盯著他發呆時聽到訪客進入飛船的提示聲。他沒有等宇普西隆,而是自己快步溜了過去,在通往上升梯的地方截住了荊璜和莫莫羅。這會兒荊璜看起來倒是消氣了,而莫莫羅滿麵無辜,正像每一次他給永光族的名譽帶來威脅時的樣子。
“外頭怎麼樣了?”羅彬瀚隨口問。
荊璜從他身邊大步經過,像一陣無言的疾風。羅彬瀚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在他們升往飛船頭部時羅彬瀚又問:“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門城。”荊璜說,“找到雅萊立刻走。”
“你確定法克不會再跟來?”
“那就看伊登那家夥是什麼態度了。過去以後直接找他要一扇靠近外域的秘門,無遠的人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不過那家夥也不會真心幫忙的,最後肯定會把情報高價賣給無遠。”
“沒準他已經這麼乾了。”羅彬瀚友善地提醒道,“我們一進門城就被一百個無遠人包圍,或者雇了一整支軍隊。沒準他們都把門城收買了。你想過這個嗎?”
“不會,他們沒那麼多資源和精力。”
“真的?你一點都不擔心?”
荊璜沒有回答。羅彬瀚打賭這是一種心虛。而兩個小時後他的觀點得到了有力的印證。當他們開著警船,肆無忌憚地穿越蕉樹園港的通道,來到那叫人沒齒難忘的千門萬戶之都後,不出十分鐘裡便已被黃金雕像給團團包圍,並收到了門城之主直屬衛隊及門城外港獨立安保指揮部特派保安意識群的親切喊話。於是他們先是被集體逮捕,然後又暴力拒捕。一切都飛快地失控,像是蕉樹園港大災害的續集。當銀底黑紋的巨人開始在門城街道上隆隆奔跑時,羅彬瀚好心地替懷中嬰兒捂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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