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描述我中心城朋友的情緒和他的神態表達,當然這也有我們都不太熟悉這一方式的原因。總之,在移動了一段距離後,呈現在我們麵前,矗立著的是一座閃亮而龐大的,向上建起並被橫向劃分為三層的“餐廳”,在從下向上數第一層的中間部位掛著個發光的,巨大的,立體的裝飾物——它的呼名!被我們忠誠的泛智人種朋友翻譯為“毛肚子吞吞”,儘管那時他正顯而易見的思維散佚,心不在焉。而且我也聽見了他的小聲抱怨:“大老遠搬到中心城,竟然是為了吃快餐!”
當然,最後他還是熱心而穩重可靠的幫助了我們,而且,此後每兩三個工作周期,我們都會去一次。“餐廳”對於新一代的中心城和刻貝城成員確實是個極為重要的地方,他們被“毛肚子”改變,也被它以更具創造性的方式迷住了。
數次懇求我們忠實的泛智人種朋友帶我們去那家“餐廳”後,我意識到,這種改變可能是顯明到超乎任何人——甚至包括中心城的預期的,以至於我們不能忽視它,而必須仔細觀察,並對它做出闡釋。我邀請了我的數位朋友和星網上的研究夥伴加入進來,展開對三個地區的比較研究,令我感動的是,他們很快發現了同樣的驚異。那確實十分難以想象,一家來自於甚至非十月之一也非界區管理政權的渺小企業竟能如此簡單的擴張開來,並如此深刻的影響到甚至是整個聯盟的生活方式。
毫無疑問,在星網,《種族文化學》《界區政權本土化研究集萃》《新朋友》《碳基》和更多期刊上,必然會存在對我上文所述的這種驚歎發出質疑的大量反對者。譬如,在我寫作本書的第一版草稿時,已經收到了環境主義者和以驚歎!-銀火為首的一些政治激進分子的來刊,譴責本書正在給一座邪惡的以盈利為唯一目的的跨界區超大型公司張目。我的另一些學界朋友則認為這會導致有毒的泛智人中心主義蔓延在聯盟之中,而文化同質化將作為其最大的傷害緊隨其後。
最誇張的是來自星網的批評:許多強調二元分離主義的讀者在本書第一試閱版發布後甚至專程向我發信,告知他們從未也永遠不會踏入“毛肚子吞吞”一步,不管他們是狂熱的理識主義者還是約律自豪分子。那些承認自己去過這一褻瀆之地的讀者朋友們則聲稱是由各種原因所迫,並嚴肅地辯解他們事實上當然並不喜歡那裡提供的服務和被統稱為“食物”的原始蓄能質料。而與此同時,“毛肚子吞吞”正在被不同地區的不同消費者和觀光客們塑造成不同的形貌——被刻貝拋棄了的欠債者們在“餐廳”享受最便宜的食物以作為喘息和短暫休憩、中心城的不少研究員們將它當成了嶄新的研討和成果展示基地,而對於譬如門城一般的約律側集散口岸而言,去一次“毛肚子吞吞”則簡直成了約律幼崽們試圖接受當下最時髦流行風尚的叛逆標誌,儘管它們其中的不少成員既無法從攝食中獲取樂趣也不需要排出廢棄物。
而在另外一些我不太好提及名字的月級文明控製區核心城市,“毛肚子吞吞”有時候甚至被當作了一個更好脾氣、更無害、更遲鈍的盜火者的象征物。為了反對一些直接發自盜火者的、事實上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好拒絕的“建議性指令”,當地居民會將他們的抗議和不滿向這家泛智人餐館發泄。譬如就在最近,《聯盟各主要參與政權最新政治新聞彙總》報導稱,在神光界的“紫箭”星門附屬城市,為了反對聯盟頂上會議強製動議第675331條,約有57個蒙麵個體,包括3個分彆有限獨立的塔沃亞節肢意識群和1名白塔法師及她的7名學徒構成的法術心智並行體衝進了當地最大的一家“毛肚子吞吞”並將其洗劫了,還有人把“盜火者***”的標語貼在餐館的呼名標牌上。
考慮到這一切爭論和衝突,在本書中,我們將做出一個有風險的選擇——即把“毛肚子吞吞”僅視為一個有價值的研究對象而不做任何價值預設。這決定事實上已經招來了質疑。在17529-31-622-581的智思城泛智人文化學年會上,本書初稿所受到的最有力批評就是“這難道不是在給企業做宣傳嗎?”。
另一個尖銳的指責則是我們有收受賄賂和研究資金來源不正當的嫌疑。但,我可以明確而驕傲地對這個問題給出直接回答,而不是來回繞圈、左右言他:不,我們沒從這些餐廳代理人及母公司處收受任何資助,也沒有接受過他們的捐獻和優惠,沒有本書的參與者受雇或曾經受雇於這些公司、組織或個人。
總而言之,這是一次僅由熱愛、好奇和最簡單走訪探索欲望所支持的調查。我謙卑地相信,將這門研究——本土化學——由純粹理論分析導回田野調查和日常生活研究等“低技術”分析手段的時機已告成熟。理式中心主義,正如圖尼-阿瓦-林德-胡拉在《塔尖水鏡》所言,是帶有其天然傲慢和危險的。
本書被我們認為是一次逃脫其詛咒的,試圖兼顧大眾視角與專業素養的嘗試。畢竟,在聯盟境內內,我們正不僅由有效、有益而智慧的盟約相連。
當餐點從桌子底部升起時羅彬瀚還在看這本書。歸功於莫莫羅與永光族無影小課堂,他發現自己的閱讀水平大大提升了,尤其是在提取關於搶劫犯罪的信息上。他現在對任何危險的征兆都比過去敏感,以至於無心觀賞一樣樣菜色從桌子中央的空洞中升上來,在桌上自動滑行旋轉。
“有人來這家店搶劫?”他詢問在桌上到處散步的宇普西隆。
“是神光界的分店啦,羅先生。這種不以獲利為目的的犯罪在某段時間還蠻常見的。不過蕉樹園港的分店有刻貝城的投資,門城之主也在嚴打仇恨犯罪,所以我想這邊應該沒什麼風險。順便一提,在古約律大量聚集的地方搶劫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你很難預估它們有什麼能力,中心城的分店裡雖然是熱衷解題的書呆子居多,沒法確定哪一個是研究微型武器的。相比之下,刻貝城的分店最容易被衝擊吧。啊,不過那並不代表可以放心大意喔,因為相比起帶有政治動機的搶劫和破壞,第一次來這裡的古約律才是事故率最高的群體。”
“你之前說,這兒很安全。”
“哎呀,一般情況下嘛。而且古約律受驚嚇所引起的事故,再嚴重也不會引起爆星危機吧?”
羅彬瀚嚴厲地要求他停止這種居心叵測的預言行為。他把書擱在腿上,開始正式體驗星際快餐連鎖店的服務水平。
總的來說,那是很不錯的一餐。他體驗了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學會了從盒子裡挖出泥狀可塑形的金屬餐具,把它們放到桌下的餐具池裡定形,或者直接敲打身前的桌麵,讓一隻機械手臂把食物送到他的嘴裡。宇普西隆告訴他那餐具還可以通過程序和配件設計得更複雜,比如在末端添加一個根據食物味道而發出不同聲調的播放器。五分鐘自製創意餐具是毛肚子吞吞的一項傳統競賽,往往在中心城和智思城間展開。羅彬瀚有點懷疑喬爾法曼的吃飯家夥正是從這裡獲得了靈感。
所有的食物都擺得很漂亮,又被處理得很徹底,羅彬瀚幾乎認不出任何食材。他往往要將它吃到嘴裡才能知道它是肉、蔬菜、水果,有時吃完了也不知道。但如果他像宇普西隆那樣充滿探究欲,他可以隨時對著輔餐的機械臂發出固定指令,讓它們報出任何一道菜的原料和營養成分,或是報出一種口味後讓它們挑選。飲料的口味選擇有數十種,且容許相互混調,而原料的選擇卻有千種。這一開始使羅彬瀚感到困惑,直到宇普西隆告訴他這裡的飲料通常使用味覺素進行口味調整,因此往往和原料的味道毫無關係。那正是為了使古約律明白在理性世界裡物質的自然性質能夠被輕易分離——但如果客人是一個堅定的原教旨主義者,它可以選擇未處理過的原味材料。
羅彬瀚試著調了飲料。這種組合過程是通過好幾個搖杆來完成的,因此他最終的成果很糟糕,連星期八也拒絕喝第二口,最後隻得接受了莫莫羅的“甜—酸—微鹹”方案。總的來說,飲料是很有趣的。
他們還試了點彆的。當羅彬瀚喝了足夠多的酒精飲料後,他和星期八一起跑到牆邊點起屏幕。他們把環境音開到最大,然後換掉了機械玩偶的音樂會布景,把所有能選的場景都選了一遍。於是他們一會兒坐在宇宙巨艦的甲板上,一會兒鑽進了海怪遊弋的深海隧道裡,一會兒又成了激光雨橫飛的星際戰場。最後羅彬瀚發現了“自定義”這個選項,他在被喚醒的服務生幫助下戴好思維編輯器,把牆麵塗滿了荊璜的臉,背景樂則是一顆星星的童歌獻唱。總的來說,點屏幕也很快樂。在荊璜跳起來追打他以前。
這一餐終於還是扭轉了羅彬瀚對毛肚子吞吞的品牌印象。當羅彬瀚玩得精疲力竭後,他向服務員提出了終極要求。
“你們這兒有廁所嗎?”他問道。
“當然!我們有一整套最完善的排泄室!”服務員答道。羅彬瀚隻好承認它們棒極了。他在服務員的指引下重新走進隧道裡,被傳送帶運到符合他體型的廁所裡。他在那兒解決了自己喝掉的全部飲料,然後悠閒地走出來。當他準備回到房內時,服務員衝他說:“我有一個……”
“彆問我為什麼會拉屎。”羅彬瀚充滿預見地說,“那是我的生活。”
“我有一個通知代為轉達。”服務員繼續說,“剛才第369號客人向櫃台發出申請,請求和你在它的房間內會麵。是否接受?”
羅彬瀚茫然地晃了一下腦袋:“誰?”
“我們不能透露它的隱私,在您同意它的請求以前。”服務員強調道,“任何種族、年齡、性彆信息都必須保密,但我們向您保證它是聯盟境內的合法公民。而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們將委派安保人員陪同。”
“所以它怎麼知道我的信息呢?”
“我們一向注意保護客戶的隱私。”服務員嚴肅地澄清道。
“我能帶我認識的人一起去嗎?”
“它請求和你單獨會麵。”
羅彬瀚不得不感到這件事有意思起來。那單獨邀見自己的客人能是誰呢?他模糊地想到了很多人選,其中有些是他求之不得,但認定絕不可能的,另一些則是他會當場拔槍掃射的。
“我去看看它。”他考慮了一會兒後說,“但是你得在旁邊,怎麼樣?如果我要求終止會麵,你必須馬上保護我離開。還要通知我的同伴們過來找我。”
服務員同意了。於是他們一起走進隧道裡,緊接著羅彬瀚感到他們並非前進——竟然是在上升。他感覺自己至少上了五層樓高,然後才開始像先前那樣往前移動。最後他們總算是停在了一個看起來沒什麼特彆的房門前。
羅彬瀚請服務員打頭,自己跟在後頭,悄悄把手探進外套裡。他在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房間裡等待的是周溫行,他今天的餐後甜點就是人狼肉。
他鼓起勇氣邁進房內,然後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他還沒看到房間裡的客人,卻首先撞見一片刺亮的銀白。寒風在室內呼呼吹響,猶如置身曠野之地。
羅彬瀚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雪地裡。厚重的銀塵埋沒了他的腳,空氣凜冽而芬芳。當他望向這風景的最遠處時,發現他們被一大圈桃樹和梅樹包圍著。那些盛放的花樹不過是幻覺,他卻分明嗅到馥鬱的花香。
羅彬瀚把手從外套裡抽了出來。他已看到了跪坐在黑木矮桌前的食客。一個穿得很正式的光頭男人,旁邊則蹲坐著一隻混雜著狗、貓、兔特征的古怪生物。
“呃,”那光頭男人說,“好久不見,羅彬瀚。”
羅彬瀚朝他旁邊的生物看了一眼。然後緩慢地抬起右手,衝對方尷尬地招了兩下。
“法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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