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羅彬瀚說,“我覺得那是……”
他有點口吃地喃語起來。在烈焰般翻滾的不祥天幕下,烏雲酷似蟲群飛煙,使他安寧美好的童年記憶變得陌生。一些朦朧的念頭在他腦袋裡萌生,使他注意到這段感性回憶裡暗藏許多細節,是如此未經推敲,而又極其怪異的。
那時他們應該還很小,他不確定地想,周雨坐在船頭的畫麵仍然清晰地留存在他記憶裡。當時周雨穿著白色襯衫、淡青色運動服和深黑長褲子。那是他們初中時的校服。但不是初三或初二,否則他們無法在山裡揮霍那麼長的假期。而且那段記憶裡也罕有地不包含周妤,足以證明那是在他們初中生活較早的一個時期。可假如是那樣,大人為何會允許兩個城市來的小鬼獨自駕船在山間亂逛?他們是怎麼在無人的山區裡找到了一艘那樣完好可用的船?
他們甚至不應該出現在那兒。羅彬瀚還清晰地記得那片溪流經過的岩峽是多麼高聳陡峭,山林綿延不絕,一直覆蓋到天際儘頭。那不可能是梨海市周邊的景象,而在羅彬瀚的鄉間祖宅,所能看見的應該是許多零散而秀氣的小峰、穿插其間的水田與梯道,還有日益修繕成熟的盤山公路。倘若那景致絕俗的溪流切實存在,且周邊安全得連兩個小孩也能駕船遊覽,它早應被開發成著名的旅遊勝地。
但,和這些一切的疑惑相比,羅彬瀚更在意周雨手中那顆閃閃發亮的冷星。它也許隻是一顆圖釘,一塊小卵石,或者手術刀的刀片——那時周雨已對醫學積累了許多同齡人不具備的知識,來源於他那身為知名腦科專家的父親——不管怎樣,既然羅彬瀚在那個夏天後以再也沒看見周雨拿著它,那八成是個無足輕重的事物。
但羅彬瀚感到那東西很熟悉。記憶中的冷星正在他眼前若隱若現,閃爍著令他不安的金屬光澤,就仿佛一柄通向恐怖真相的鑰匙。它為何會被抓在周雨手中?到底是什麼導致了他的不安?
羅彬瀚使勁地思考這個問題。他甚至忘了自己正身處多麼危險而怪誕的境地,隻是機械性地控製著手中的扭結。蓮葉船在水波中沉浮前進,如同他漸漸往回憶的更深處摸索。突然間他腦袋裡響起了加菲的聲音。
“你的思緒很混亂。”它說。
羅彬瀚這才想起他現在就連思想也不孤單。讓一個異形怪物得知他的私人秘密是不合適的,但此刻他心中毫無在乎的感覺,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那虛空中閃爍的冷星。
那東西十分熟悉……在某個他未曾喚起警覺的時刻,一個充滿危險暗喻的符號,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他童年記憶的東西。羅彬瀚幾乎就要抓住了,蓮葉船卻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他才意識到兩側的河道正在收窄,河水變得湍急而熾熱。
他連忙調整扭結,繞開過於茂密的枯蓮叢。冷星的光芒迅速遠去,他還是什麼也沒抓住到。過了一陣後蓮葉船駛入了第二個河灣,河麵上曠然無物,枯蓮叢也完全消失了
急流推著蓮葉船前進,使羅彬瀚不必再做任何額外的操作。他不得不側躺下來,好減輕後方那股熱風帶來的折磨。他一邊回想自己所失落的那個謎團重重的過去,一邊觀察兩岸的景象。沿岸竦立的豎直山峰像煙柱般陡峭,表麵寸草不生。他想知道山峰後麵是什麼樣,可極力望向峰外時,隻能隱隱約約發現某種巨大的、仿佛直通天頂的遙遠陰影,像是山峰的輪廓。這樣的陰影分列在河道兩側,羅彬瀚總共找到八個。
那八道通天的陰影,全都呈現出稍暗的橘紅色。頂部沒入鐵水般通紅明亮的天空。雲層很低,使人感到頭頂那片地獄般的火海隨時都將降下。羅彬瀚徹底丟失了記憶中冷星的真貌,他隻得暫時放棄,充滿陰鬱地望著那似乎正在逼近的烈焰蒼穹。
“末日像火,”加菲在他腦中說,“但又像冰。”
“冰在哪兒呢?”羅彬瀚無精打采地回答。
加菲解釋稱那隻是一種比喻,是永恒混沌與秩序的對抗,而無論何種形式皆將通向命中注定的滅亡。
它描述著一個關於死亡與試煉的傳說。在七座山丘隆起的時空錯亂之地,終結世界的紅沙飛舞風中,分解世間存在的一切物質。噬魂霞光於星辰墳墓上舞動,伴隨深淵機器永無休止的轟轉。隻有天賦最為卓絕的夢者能落到近處,對那深淵投以朦朧的一瞥,隨後在極度的驚恐與瘋狂中拚命逃離。
這些難以理解的叨叨話語毫無威脅,隻令羅彬瀚產生了濃濃困意。當加菲說起萬物之歌時,羅彬瀚的腦袋猛然下沉,陷入了一種極不安定的睡眠。他知道自己已然入夢,可又奇特地清醒著,仿佛隻是一種身軀麻痹的假寐。有聲音在他耳邊細細說話,他以為那是加菲還在講故事。
“塵世之柱,”那聲音蟲鳴般模糊地說,“看,它們正在崩塌。”
羅彬瀚仍然酣睡著。他的夢裡卻能看見周圍的一切,那八根遙遠的陰影巨柱環繞著河道,頂端飛散著無數的光屑。他能看見那些光點是多麼清透美麗,仿佛融化的月光。
他仍聽見那個聲音說話,悄悄講述著一些他從未聽聞過的東西。在遙遠的下界王國,永恒獄火與夢境的邊緣之地,偉大的國王從虛空中誕生。他有無窮的光熱,借此分出九道輝芒,再用獄火的餘燼覆蓋遮掩,成為支撐下界的天柱。世界由此得以和獄火隔絕,積累的灰燼裡萌生出活躍繁衍的萬物。
“創世之光。”那聲音對他述說,“國王用它們創造了塵世的王國。他的餘光落入地下,從灰燼裡爬出微小的蛆蟲。它們長的地方不同,變化的樣子也不同。他把塵世交給這些灰燼之子打理,自己則居於王國中央的迷霧深處……他的血肉,他的後裔,同樣在那迷霧中誕生。”
那聲音說得越多,羅彬瀚就越強烈地意識到它不是加菲,不是阿薩巴姆,甚至也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那聲音,介於嗚咽的風與昆蟲的嗡鳴之間,無法分辨音色的男女老幼。可羅彬瀚卻能理解它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他覺得那東西就緊貼著自己,包圍著自己,可他一點也不覺得恐慌。隔著睡夢的麵紗,那無名之物仿佛正試圖向他發出某種懇求。他的心已為那沉重的悲哀所觸動,想知道這一切究竟從何而起。
迷霧之國。那聲音重複著說。獄火正在靠近。去找創世之光。
風聲颯颯而響。羅彬瀚感到身體正在下墜。他依然知道自己正側躺在蓮葉船上,隨著急流穿越焦土岸,而同時他的意識卻隨那聲音遠去,乘著風與迷霧,鑽進灰暗而靜謐的寒冬之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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