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 螺尖若有海鳴之泣(下)(1 / 1)

關於再見黑星路弗的念頭已經在羅彬瀚腦中存在了一段時間。那乍聽是很危險的,而當羅彬瀚仔細考慮這件事時,他卻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很安全的。他不是倒黴的芬拉坦,即便外力無法介入,路弗也無法在他的思維裡永恒存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一切結束後忘掉那段噩夢時光。

但他的確介意著一些事。宇普西隆留言中語焉不詳的警告,以及上一次他在噩夢最後所看到的古怪生物,這兩者都在他腦袋裡揮之不去。他從不懷疑宇普西隆的實力,可他的留言卻多少令人感到他並無勝算——不能有負罪感,那到底算是個什麼意思呢?宇普西隆做錯過什麼?

隻有一個人——應該說,一顆星星或許能給他答案。而實際上羅彬瀚認為它已經提示了自己。路弗也許能在某個時刻從他腦袋裡知道阿薩巴姆的穿著,但卻絕不可能捏造出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矮星客。如果那顆黑星的行為有任何目的,那就是要讓他再度跨入夢中,它知道他對什麼感興趣,它知道那個形象將吸引他再去。

他相信那個形象就是宇普西隆在追逐的目標。而如果那東西能讓宇普西隆特意留下警告,它對荊璜或莫莫羅也極有可能是危險的。

羅彬瀚把他全部的猜想告訴了雅萊麗伽。並非每一條都得到了雅萊麗伽的認可,可她沒有反對羅彬瀚提出的行動要求。

“你需要告訴船長。”她說。

那甚至不是“獲得船長的同意”。羅彬瀚看了她一眼,抓起木偶獨自離開了。他行進在走廊中時短暫地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後知後覺地產生了茫然。雅萊麗伽為何要說那些話?她在試探他?想引導他?又或者那隻是基於魅魔本性的惡作劇?在他們認識了這麼久以後,在他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把握住雅萊麗伽的脾氣以後,他又一次感到她是如此不可捉摸。

這些念頭在他距離艦橋室還有最後一段路程時全部終止了。他現在不願去想雅萊麗伽,也不願去想故鄉或父親。現在重要的是找到宇普西隆。

他在走道的拐角落提前把不倒翁放下,以免它成功找到荊璜的腦袋,然後才獨自進入艦橋室,發現這時室內隻有獨自躺在椅子上睡覺的荊璜。莫莫羅和邦邦都不在場。時機正好。他快步走過去和荊璜說了自己的想法,整個過程中沒說一句多餘的話。那和荊璜的反應無關,他隻是仍然在為雅萊麗伽的事感到生氣。

荊璜仍然躺在椅子上,像睡著般閉著眼睛。但羅彬瀚知道他沒有。

“……那個東西有的是辦法對付你,這個知道吧?”

“它也得考慮我是不是願意去下一次。”羅彬瀚說,“它感興趣的不是我,是法克在我腦袋裡搞的那個玩意兒,對吧?隻要那玩意兒沒被它挖出來,它就不會真的拿我怎麼樣。”

荊璜總算睜開了眼睛。他不太高興地皺著眉,用餘光瞄了一下羅彬瀚。

“你搞什麼?”

“我他媽在打聽老莫他哥的事兒啊。”

荊璜的眼珠又朝他挪了一點。他說:“你知道‘人神之界’在哪裡嗎?”

“那又是什麼鬼玩意兒?”

“……區分凡人和神靈的決定性界限到底是什麼?如果按照無遠的理論,那就是決定了命數總量的那條原始函數線。在他們的理論裡,隻有沒有遭受過外界破壞的原始函數才能夠被判定為是個人意誌行為,反之任何涉及到命數改變的曲線都會被認為是異常的、不屬於生命的部分——換句話說,約律類根本不是生命,隻不過是‘現象’而已。至於會破壞那條線的事情……”

羅彬瀚無聊地盯著地板。他聽到荊璜說:“過於極端的運數本身就是對封閉線的破壞。越是超出常規的尺度,沾染到其他異物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話,到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會怎樣?”羅彬瀚說,“我死定了?”

“就回不去了。不管是死也好,活也好,甚至是永生之死也一樣。隻要跨越那條界限,你就沒辦法再回梨海市去。如果你覺得無所謂的話就隨便你好了。”

羅彬瀚突然不再說話。他那種因為惱怒而對生命滿不在乎的情緒迅速消失了。他坐下來默默尋思了一會兒,說:“我們還是得找那顆星星。”

“隨便你。”

“但它老能讀我想法。”羅彬瀚抱怨說,“這他媽太沒隱私權了。難道你就沒招治它嗎?”

荊璜起初無疑是想拒絕的。他的腦袋已經轉過了一半,但羅彬瀚眼尖地發現他停頓了一下。

“……還記得之前讓你背的《步天歌》和《連山歌》吧?如果你不想讓它知道你太多的記憶,就一直在腦袋裡背那個好了。”

“那有用嗎?”

“鬼知道。你自己試試看吧。”

羅彬瀚已經有點淡忘了曾經讓他精神恍惚的學習時光,但幸運的是他並沒扔掉當初的筆記。荊璜很不情願地被他從椅子上揪起來,跟著他去房間裡找當初的練習簿。當他們最終在藍鵲贈送的回音花盆下找到練習簿時,羅彬瀚甚至還在上頭找到了藍鵲做的批注。他有點懷念地把練習簿翻了幾遍,自覺準備完全。這時荊璜已然躺在他床上進入新一輪的睡眠,羅彬瀚重新把他揪起來,要求他找個合適的地方讓寂靜號著陸。

除卻這段時日來羅彬瀚鮮少看見的星期八,莫莫羅成為了寂靜號成員中最後知悉這次行動的人。那不可避免地又讓羅彬瀚和他展開了一場光芒四射的糾纏拉鋸,直到荊璜駕輕就熟地把他們踹倒在一片鐵含量過高的橙紅沙灘上。

羅彬瀚在莫莫羅充滿精神的呼喊裡盯著天空,四處尋找那黑暗之星。這時他心中朦朧的閃過一個疑惑:那顆星星到底在哪兒呢?倘若寂靜號在不斷地前進,他們早該把路弗遠遠甩開。

“嘿,那不可能好嗎?”他旁邊的莫莫羅說,“這兒到處都是洞,我想往哪兒鑽都成。”

羅彬瀚側目看向旁邊,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身旁躺著肖似莫莫羅的石像。

它衝他咧嘴而笑,嘴部裂開的石縫內嵌滿血肉與犬齒。當它笑得過於誇張時,那些像是硬塞進去的生肉塊便被岩石榨出血來。

羅彬瀚沉著地看著這一幕。他在對方想要靠近時他搶先一步過去,握住對方的手,祝願它和它同類的骨灰在宇宙中自由燃燒。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癟著嘴說。

“是啊,我日子正舒坦呢。”羅彬瀚說著鬆開對方的手,從外套裡掏出槍。他先衝著石像的腦袋一陣掃射,隨後被石像的拳頭打在胸口。他聽到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不過那當然不是真的。莫莫羅和荊璜此刻都在盯著他,誰也不可能在現實裡碰他一根指頭。

他臥趴在焦黑的鐵粒沙灘上,掉進嘴裡的沙粒有種植物燒焦的苦味,緊接著則變得滾燙無比,燎燒他口腔內側的皮肉。當他試著把嘴裡的沙粒和爛肉一起吐掉時,莫莫羅的石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哇哦!”路弗說,“彆發那麼大火嘛,凡人!咱們剛玩不到一會兒!”

它又踢了羅彬瀚的肚子幾腳,讓羅彬瀚徹底動彈不得,隨後在羅彬瀚的身上坐下,碾壓他斷掉的肋骨。

“覺得難受?”它扯下羅彬瀚肩膀上的一塊皮,把它塞進嘴裡咀嚼,“試試想點高興的事?”

羅彬瀚懶得看它。他在混亂中意識到這就是對方想要的——讓他儘可能多的暴露思想——於是他開始在心裡想《步天歌》。他默念那些荊璜寫下的注音,回想藍鵲所寫的每一句注釋。他本不指望那真有太大用處,但路弗卻一下子從他身上跳了起來。

“嘿,彆想些下流的玩意兒!”它抗議道,“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你怎麼能看見這個?你這肮臟簡陋的肉囊袋……噢,我知道了。那紅色的小鬼告訴你的,對吧?他就是從那種地方來的!”

羅彬瀚從它的反應裡感受到了一種真實的憤怒。他慢慢地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然變形成一種可怕的狀態,就仿佛隨時都會斷成兩節。他沒法再站起來,隻能張著腿坐在地上說:“發完瘋了嗎?我等著辦事呢。記得咱們上次分開時你變成的翅膀腦袋?我現在對它可敢興趣了,特彆想知道你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希望你不要不識抬舉。”

石像以一種地震似的頻率搖晃腦袋,碎石屑向四麵八方濺射,其中一枚差點砸爛羅彬瀚的眼珠。它在狂顫中發出尖銳的轟鳴,既像狂笑又像怒吼。

“你在威脅我?”它說,“威脅我威脅我威脅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你能成熟點嗎?”羅彬瀚充滿厭倦地說,“你他媽是用嬰兒腦漿混著狗屎做成的?我可不是來給你做免費臨終關懷的。如果你對我沒用,那你就再也彆想用這種方式抓住那個魔鬼。下一次咱們見麵時就會在你的本體麵前,我會一點點把你剝碎。你能阻止嗎?你長腿了嗎?現在我操你全家,想怎麼操就怎麼操,聽懂了嗎?”

下一秒他的肚子被踩破了。那個穿著矮星客服飾的翼首怪物出現在他眼前。它從領口中伸出六支白色羽翼,在暗紅粘稠的夜色裡招展。羽毛間鑲嵌著無數雙大大小小的眼睛,好似滿月般金黃無瑕。羅彬瀚擦擦嘴裡流出來的血,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試圖記下它的每一個細節特征。

翼首怪物的袖子低垂著,露出柳條般的細長軟肢,而下半身也由數十根同樣的軟肢構成。現在它們大部分都紮在羅彬瀚爆開的肚子裡,貪婪地啃食他的內臟和血肉。

“罪人。”它用手風琴似的嗓音說。

羅彬瀚伸手抓住它的一根足肢,但很快就無力地鬆開了。他仰頭看著它端正佇立,羽毛在風中搖曳,竟然感覺到一種凜然莊嚴的美。這怎麼會呢?他錯亂地思忖著,這是一個怪物。

他又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猶如第一縷破曉的曙光,汙濁夜幕裡緩緩延伸出黃金色的光芒。它在翼首怪物的頭頂蔓延,旋轉,形成數之不儘的線條與幾何形狀,那像是由雪花晶體串成的莫比烏斯環,又像是被重疊旋轉上千次的星空延時攝影。

羅彬瀚倒在地上看著。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呼吸幾乎停止。空中輝煌的圖景映滿他的眼睛,讓他過了好久才意識到那怪物正在撫摸他的臉。

它跪坐在他胸前,腳部的軟肢正在活吃他,從袖口裡伸出的部分卻莊嚴地摩挲他的頭臉,為他擦掉血汙和汗水。那不帶任何輕蔑,宛如洗禮般鄭重其事。羅彬瀚咳嗽了幾聲,掙紮著想要踢開它。

空中的黃金之光描繪著萬花、萬輪、萬象。它們在羅彬瀚眼底旋轉著,環繞著頭為六翼的矮星客。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軟肢吞噬。他和那怪物仿佛以此而融為了一體。

漩渦中央自天中垂落,向著他的眼睛覆來。光線自上而下,如同通往天堂的階梯般不勝輝煌。然而,當羅彬瀚最後一次清醒地看向那比破曉更明亮的光芒時,他卻覺得自己從渙散的視野中看到的一隻從縫隙裡發光的巨大海螺。

一隻海妖才會吹奏的海螺,內中燃燒著熊熊的靈魂。當狂風從中穿過時,自螺尖傳來萬千罪人的悔恨哭聲。他被那聲音一遍遍地衝刷、受苦,迷失在遠方乍響的雷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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