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狩獵逐亡流漿之宮(下)(1 / 1)

羅彬瀚在千鈞一發時避開了。他仍然感到世界像張油畫那樣被裁紙刀切開,一分兩截,但這次他強迫自己倒向正常的那邊。

他滾落在糖霜上,鼻腔裡吸進了一點嗆人的糖粉。緊接著重力顛倒過來,這一半糖果世界變成了天空,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摔向下方的黑暗深淵,直至黑貓發出淒厲的咆哮,一層影子撐住了他,變成了被他撞得零零碎碎的餅乾瓦片。

羅彬瀚頭暈腦脹地爬起來,死死抓住自己的彎刀。

“這可有點離譜了。”他對黑貓說。

“我告訴過你應該回船上去。”黑貓冷冷地回答。它看起來狀態很不好,烏黑的毛皮淩亂而鬆垮,羅彬瀚甚至瞄見一根不知何時出現的灰毛。

“你能應付他?”他向黑貓確認。

“它拆,我補。在一堵不是我造的牆上。”黑貓說,“你覺得誰容易些?”

“他隻能切開夢,是吧?如果咱們不在夢境裡,他就沒法這麼搞了”

“說得不錯。但如果我和你不是躲在夢境裡,他一隻手就能把你撕碎。”

羅彬瀚不得不承認眼下的局勢很糟。他是決心和殺人狂奮戰到底,可沒想到還得麵對這種狀況。當周溫行伸出整整五根指頭時,他不得不吼道:“把你的夢境取消!”

空中的滿月一下熄滅了,仿佛它從未存在過。遠方氤氳的薄霧蕩然一空,羅彬瀚突然間又能夠清楚地看見最遠處的冰糖塔燈光。他有點舒暢地吸了口氣,逐漸能夠分辨出夢境和現實的不同。

但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他當然知道。他喝過赤泉水,遺憾的是那看起來不足以抵消人狼這個物種的體能優勢,周溫行甚至都沒有變形——又或許那隻是因為周溫行是一隻特彆的人狼?

他衝了上去。彎刀切向周溫行的胸口。這一次他放低要求,不需要造成什麼致命傷,隻要讓敵手沾到彎刀的火焰就成。周溫行靈活地滑開,像走狐步那樣在他周圍騰挪。羅彬瀚沒覺得自己比他慢多少,但卻怎麼都抓不住他。

“是技巧的問題。”周溫行對他說明道,“你對身體的控製力太薄弱了。這樣當然沒有辦法擊中我。”

“是嗎?”羅彬瀚說。他趁著周溫行在自己右側時把左手插進口袋,指尖探到一個堅硬的玻璃圓球。他在口袋裡把它扣住,盯著周溫行的眼睛狠狠彈出去。然後他握著刀撲向周溫行左邊的空檔,企圖讓對方主動在躲閃中湊過來。

那幾乎真的成功了。他看得出來周溫行一點也沒有防備他這手。百發百中球像子彈般衝向目標,離對手的眼睛最多隻有半公分,但周溫行沒有試圖躲開,隻是伸手把彈珠抄住,繼續遠離彎刀的火焰。

他跳開兩步,在躲閃彎刀的間隙裡瞄了眼掌心裡的東西,然後無可奈何地對羅彬瀚一笑。

“這個是不是幼稚了一點呢?”他困擾地問,“玄虹之玉給你的?”

“閉嘴。”羅彬瀚揮舞著彎刀說,“我不許你汙蔑少爺的人格,信不信我告你造謠?”

“隻是稍微質疑一下而已。”

“輪得到你質疑嗎?你有我了解他嗎?不了解你能評論他嗎?”

周溫行頓了頓腳步,仿佛在思考羅彬瀚說的話是否確有意義。那瞬間羅彬瀚開始覺得對方也許是他生平見過的最老實的人之一,至少在他老家的互聯網上沒有。作為回報,他再次把手伸進外套裡側,越過扣著彎刀刀鞘的位置,在後背靠近下擺的位置摸到一個厚實的夾層。它大概有一塊磚頭那麼大,用類似魔術貼的材質固定在後背上。當羅彬瀚把它打開時,一把手槍落進他的手掌中。

關於這把手槍,自從雅萊麗伽把它交給羅彬瀚的那天起他就沒怎麼試過。他把大部分興趣都給了菲娜所鐘愛的那枚戒指,竟然忽視了這明顯更可靠的武器(鑒於他總是忘了把菲娜隨身帶著)。在他被烏奧娜襲擊過後,∈專門給他製作了這個能應付一般檢測的小槍袋。而現在羅彬瀚發現它確實比什麼空間裝置之類的可靠得多。

他用身體擋住手槍,與此同時黑貓也配合地蹬了出去。它如一道漆黑的閃電射向周溫行的臉。周溫行的表情在瞬間變化了,他盯著黑貓,臉上是一種奇特的空洞與平靜,隨後羅彬瀚看見他的瞳孔收窄,好似尖銳的麥芒;指尖的白光伸展出來,凝固成刀鋒般尖銳的彎鉤。

那隻是在半秒內發生的事,不知怎麼羅彬瀚把這一切儘收眼底。某種念頭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周溫行會動手的,他想殺了這隻黑貓,而那確實會讓這頭人狼在極短時間內喪失對他的關注。

他拔出手槍,順著黑貓腹部的空檔瞄準周溫行的心口。那對人狼而言算致命嗎?不管怎樣他知道彌羅殺死過一隻,把那倒黴蛋全身的血肉擠了出來,如果有必要他也會對周溫行這麼乾。

周溫行猛然看了過來。他的眼睛散發著滿月般寒冷的光。當燦亮的激光從槍口中瘋狂射出時,他不再試圖攻擊黑貓,而像鬼影那樣來回閃爍,在三秒內衝到了羅彬瀚麵前。羅彬瀚眨了一下眼,周溫行已經抓住他的手腕,把槍口掰向天空。

他們的臉貼得很近,不超過二十公分,羅彬瀚從那雙獸瞳深處看到一片寒冰般的寂靜。

“把這個收起來。”周溫行低語道,“否則我就不會隻是退讓了。”

“是嗎?”羅彬瀚說,“你這就跟不上時代啦?”

他用左手揮舞彎刀,迫使周溫行後退,緊接著右手又開了一槍。當周溫行頓住時,羅彬瀚看到他肩後露出的背包頂部爛了一個洞,肩膀處的襯衫正在慢慢泛紅。他中槍了。

那輕易得超出羅彬瀚的想象,使他驟然意識到或許這正是“凍結”的弱點——周溫行不像荊璜那樣無視著一切槍銃炮彈,那就使這人十分的有機可趁。而就在他這麼想時,周溫行又一次逼近了他。

羅彬瀚還想用彎刀的火逼退他。可周溫行輕盈地飄開,繞向他的身後。羅彬瀚反轉槍口朝後頭射了幾發。感覺沒中。他猛然抬頭,發現周溫行早就跳了起來,正在他頭頂三米下落,爪尖對準了他的腦門。

他往前撲了出去,緊接著感到自己的後腿一陣裂痛。那幾乎已觸及骨髓,且還在往上方延伸,像要一路切向他的肚子。但馬上他聽到了貓叫,淒厲得讓人心頭一跳。

空中亮起銀白的滿月。他的身後猛然裂開一條縫隙,從屋頂到地麵,然後是視野所及的整個世界。巨大的地裂將糖城撕成兩半,越分越開,宛如一座壯偉的峽穀。

羅彬瀚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在百忙中瞄了眼自己的腿,發現那裡血流如注,但還不至於完全喪失知覺。緊接著黑貓跳上他的肩頭。

“留神!”黑貓說,“這是我在威爾的夢裡最不喜歡的部分。”

羅彬瀚看向對岸。周溫行正站在那裡,他們至少隔著五十米距離,羅彬瀚不太相信周溫行能一躍而過。他趁著周溫行舉手前就抬起槍口,遠遠地瞄準那襯衫少年的腦袋。

“結束了。”他說,“你動一下手指我就開槍。她在哪兒?”

周溫行俯瞰著腳下的深淵,然後對他微笑。那是種羅彬瀚特彆仇恨的神妙表情,一種隻適合出現在雕像上的東西。

“謝謝你。”周溫行說。

他往前一步,踏在虛空上,毫不停頓地摔落深淵。羅彬瀚驚愕地看著這一幕,霎時間以為自己目擊了殺人犯的末路,但緊接著他聽見黑貓的怒吼。

“底下!”黑貓說。

“什麼?”

“底下!”黑貓嘶啞地吼叫,“這裡是該死的糖城!底下是加工廠!”

“可這不是你的夢……”

羅彬瀚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想起了周溫行的小特長。

“操。”他喃喃地說,有點崩潰地抹了把臉上的汗。下一秒他也跟著跳了進去。墜落的感覺完全不像夢境,他的視野急劇變化,在往上俯衝的狂風中逆行,捕捉到周溫行的影子。

他看見周溫行在無儘的掉落中伸出手指,對著下方輕輕一劃。夢中的地下世界一分為二,他們的右手邊陡然變得五彩斑斕。機械的燈光延伸千米,無數液態彩虹般的流體在管道與漿池中流動、沸騰。

周溫行抽動五指。他們左邊也變成了五光十色的彩流工廠。

羅彬瀚已經不想問對方的目的。他看著周溫行用手臂抱住一條橫懸的管道,繞著它蕩了幾個圈後站在上麵。而當羅彬瀚快要墜進某片粉紅色的濃縮糖漿時黑貓厲聲嘶叫,漿池一下變成了近黑的深紅色。羅彬瀚掉進去至少五米深,再掙紮著從粘稠的液體中爬出來。他抹了把自己的臉,聞到腐臭鏽蝕的血腥氣。

“就沒點更好的選擇嗎?”他憤怒地問。

“你知道噩夢的意思吧?”黑貓說,“那可不是為了讓你舒服而準備的。”

羅彬瀚沒再理它。他仰頭去找周溫行,發現對方正在上頭沿著管道行走。少年的體態在這龐大的流漿工廠中顯得微不足道,就像一個病毒潛伏在浩瀚的人體血管裡。羅彬瀚對著他舉槍又放下——他真不知道在這兒射爆點什麼會不會讓整個星球都上天。周溫行是個瘋子。現在他總算明白荊璜的意思了。

他爬出漿池,朝周溫行的方向追了出去。儘管他比周溫行的位置低了十幾米,在他腳下仍然是一片深邃而錯雜的彩流織網,最遠處的光亮細得猶如蛛絲,迫使羅彬瀚每一步都小心慎重,艱難地踩著懸空的管道前進。他在心裡瘋狂咒罵杜蘭德人,咒罵他們為了一點無聊的甜食癖好而搞出如此龐然大物,咒罵他們每一點窮極無聊的夢想和追求。

情緒的崩潰使他胡思亂想。他的眼睛也開始發花,過亮的霓虹光與深邃的黑暗形成了對比,整個空間仿佛被那些原漿流切成了無數莫可名狀的幾何圖形。他模糊地想起這些濃縮糖漿流或許是足以讓他喪命的,哪怕隻是喝下那麼一滴,好在黑貓能讓它們變成腐血。他還想不明白這些原漿流為什麼都該死地散發著彩色熒光,活像他見過的那個杜蘭德人老板的皮膚。那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糖城的濃縮糖漿是用杜蘭德人的屍體做出來的。

穿著襯衫的病毒體在幾何圖形的端點上跳躍。他竭儘全力地想要追上,但距離卻越來越遠。黑貓在他肩膀上響亮地喘氣,羅彬瀚瞥見它腹部多了一大片灰毛。

“想點辦法。”他說。

“不。”黑貓說。

“什麼叫不?”

“得留點餘地給最壞打算。”黑貓冷定地說,“夢境不會受到現實影響。如果他真的做了,我會把你帶走。”

它的話語終於讓羅彬瀚感到一陣絕望。這位最強助力已經放棄了。也許糖城怎麼樣對黑貓本來就算不了什麼,它在夢裡就可以造一座差不多大的玩意兒。可是上頭的人怎麼辦呢?寂靜號能脫險嗎?——他還是覺得莫莫羅和雅萊麗伽能給他點驚喜。可是糖城裡的那座白塔呢?

藍鵲到底在哪兒呢?

他繼續追逐,腿上的傷口卻終於讓他越來越慢。這會兒他終於注意到了,那道撕裂傷快有半米長,快從小腿肚夠著他的屁股。萬幸血乾得很快,沒有從管道表麵流進糖漿池裡,那隻是叫他覺得很疲憊。這也是周溫行計劃的一部分嗎?

他拖著腿傷一步步前行,來到一片格外廣闊的糖漿池前。

一片橘紅色的糖漿池。光彩耀眼而溫暖,令人想到完整的蛋黃、熟透的橘子、寒夜裡的篝火、藍鵲的藤條頭發,諸如此類令人愉快的東西。它看著是那麼充滿秋天和太陽的氣息,羅彬瀚懷疑它是一切橘味糖果的原料。

周溫行坐在這片大池的上方,一個或許是出於安全考慮而添加的透明護罩上。他采取的是一種類似荊璜的盤腿坐姿,很不像男子高中生。隻在這個時刻羅彬瀚才突然意識到周溫行似乎也是一個赤縣人。

他來到池邊,仰頭看著罩子上的周溫行。這會兒他看見周溫行腿邊的罩子已經被劃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口,距離洞口不到十公分,周溫行腿上擺著一個模樣古怪的皮水袋。

“這個東西叫做‘沙漠行者’。”周溫行按著水袋說,“可以裝一百倍容量的水。剛才在噴泉邊的時候,稍微把裡麵填充了一下。”

羅彬瀚按了一下腿傷。他知道周溫行的爪子有多尖,無論他朝哪兒開槍,他不能阻止洪流從破掉的水袋裡傾瀉而出。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他誠心誠意地問。

周溫行微笑著閉了閉眼睛,然後說:“隻是好奇兩者接觸起來會變成什麼樣而已。這個就算是‘糖果炸彈’吧?”

“你不覺得你自己也在殺傷範圍內嗎?”

“這種小事,沒關係。”

“你還說過不殺不想死的。”

“我不是專門為了殺死他們而行動。不過,也沒有顧慮他們安全的打算。”

現在羅彬瀚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受害者了。

他的腿越來越疼,幾乎讓他直不起身。他喘了兩口說:“沒有商量的餘地?”

“比如?”

“我覺得少爺那船也挺沒意思的。可以考慮下其他風格的犯罪生活。”

周。好gk溫行看了他幾秒,然後微笑著說:“你知道哥哥除了做夢以外,最擅長的是什麼嗎?”

“給嫁出去的女兒出氣?”

“是撒謊。因為哥哥擅長撒謊,所以識破謊言也是我的特長。前腳才說加入,後腳就把我領進警察局的話,這種同夥正常人都不想要的吧?”

羅彬瀚已經想不出一句合適的應對。他太疲憊了,有點茫然事情怎麼會突然跳到這種地步。

“就非得這樣不可嗎?”他說。

周溫行沒有說話,靜靜地,平和地凝視著虛空。羅彬瀚心中陡然生出一種恐怖的預感。他知道再過幾秒,也許一秒,周溫行就會鬆手倒水。什麼語言也阻止不了對方,除非他能把他殺了。

對。隻能把他殺了。不是射線槍,而要簡單地一擊斃命。像彌羅那樣把他血肉耗儘,粉身碎骨。

眼睛裡的神經生長了出來。他的眼前浮現出如飛蚊症般混濁的飄斑。顫動著、鼓動著,集中在周溫行的身體上。

對。殺了他吧。沒有什麼困難的。

因為他們是“等位”的。同樣的詛咒,同樣的立場,那個“不死”的護佑對彼此就無效了。隻要想殺就一定殺得掉。

殺了他吧。殺了他吧。已經對持續關注這件事、持續關心這個世界感到厭煩,為了回到與世界彼此忽視的冷漠狀況,就把這個障礙給除掉。

視覺裡的幻斑開始生長,化為汙濁的光瀾。心裡不由自主地笑著。燒吧。燒吧。

燒起來吧。絕對不要安靜地消失。就算世界毀滅,也一定要在火中尖叫到最後一刻。

在想要將火燒起來的那一刻,他聽到了奇怪的歌聲。

聲音從回轉交織的光流中從天而降。迅速地、堅定不移地向著他們逼近。歌聲變得清晰而又洪亮。羅彬瀚突然間聽清楚了,那首正在唱的歌是:

“我將一往無前,衝破黑暗!將這星海擁入懷中,如果勝利絕不輕鬆,愛與勇氣是我本衷,旅途勢必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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