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巢中回響安眠之歌(下)(1 / 1)

這一夜雅萊麗伽沒有睡著。

她考慮著姬藏玉的話,還有自己前夜所做的怪夢。種種跡象都顯示那個夢與姬藏玉出現在她的牢房裡有密切關聯,但她還尚未弄清楚具體的因果。她還想起了自己入獄的那一天,她是如何第一眼發現自己腹部的紋路:柳枝、菱奴草與蛇蛛的組合,那詛咒名為“孤婦之泣”,是理莎法對私通的侍女們施以懲罰所用。

這詛咒未有已知的破解之道,即便真的存在,也定然極難獲取。雅萊麗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找到辦法,又或者隻能孤獨無靠地讓這一脈消失。

她思潮起伏,同時發現姬藏玉睡得也並不安穩。他不像前幾日那樣安靜,而是頻繁地翻身、囈語,雅萊麗伽聽到他模糊地呼喚著幾個名字,其中出現最多的一個發音像是“紅胡”。

他像在某個動蕩的噩夢裡徘徊,時而揮手亂抓,時而像在追逐某個影子,最後他甚至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動靜差點讓雅萊麗伽以為他被自己的夢驚醒了。她看向姬藏玉的臉,卻發現他眼神迷幻,猶在夢中。

他的夢遊行為讓雅萊麗伽馬上聯想起昨夜,可這會兒姬藏玉的表現又很不一樣。他明顯沒有意識到雅萊麗伽的存在,隻是專心致誌地盯著腳下的地麵。一層淡紅的陰影在他臉上彌漫,漸漸凝聚成羽毛般的花紋。

姬藏玉久久地站立著,不明白緣由的雅萊麗伽隻能靜待觀察。直至曙光鑽進窗口,她才在朦朧睡意裡感覺到姬藏玉動了一下。

“抓著了。”她聽見姬藏玉說。

那話語驅散了她的睡意。她抬頭張望,隻看見姬藏玉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空無一物的地麵。他的手掌中什麼也沒有。

他還在夢中。當雅萊麗伽這樣想時,姬藏玉空蒙的眼睛卻轉動起來。他用一種剛睡醒似的眼神環顧牢房,然後很不習慣般抓起自己的頭發。

“紅瑚,”他語調麻木地對雅萊麗伽說,“梳頭。小冠。”

雅萊麗伽輕搖尾巴,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她目睹姬藏玉臉上的紅紋淡去,而眼神卻慢慢變得清醒起來。他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對雅萊麗伽說的話,目光開始漂移不定。

“梳頭?”雅萊麗伽故意說。

姬藏玉有點僵硬地甩甩袖子,走回屬於他的牆角坐下,背對著雅萊麗伽不動了。雅萊麗伽原本無意多追究這件小事,可她越是盯著姬藏玉的背影,就越容易注意到他那滿頭黑發有多淩亂,那顯然是由相當拙劣的修剪手法導致的。

牢獄之災已使雅萊麗伽鮮少關注自己的儀容。她沒有像樣的洗漱工具,隻能靠著極為有限的水源來維持衛生,同時也善用每一個獄卒拖她出去的機會。儘管那會讓她傷痕累累,但在事後卻經常能讓她得到一些額外的清潔機會。烏頭翁不是真的想殺了她,更不會讓她死於傷口感染之類可笑的理由。

為了那勢在必行的複仇,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忍耐一切外部環境的糟糕。然而,當她認真打量起姬藏玉時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她的新室友在衣著上可謂是纖塵不染,甚至找不出一滴血跡,可唯獨那頭短發四處亂翹,如同被巨鷹洗劫過的鳥窩。

她應該忍耐。雅萊麗伽這樣告誡自己。和一個未知的新盟友必須保持合適距離,可她發現姬藏玉的身上實在太乾淨了,這種反差比純粹的地獄更加令她難以容忍。

她最終還是開口了,用儘量若無其事的口吻說:”你的頭發很亂。“

這話題當然是突兀的。姬藏玉回頭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雅萊麗伽估計他是把它們捋平,但手法卻很拙劣:他老是毫無章法地亂扒,或者直接從發尾那裡梳起,倒好像以為自己頂著一頭長發似的。當他把手收回去時,那頂上的發絲翹得更厲害了。

“行了。”姬藏玉說,看來不打算再繼續掙紮。

他的表現終於讓雅萊麗伽感到忍無可忍。她主動站起來,邁過中線走到姬藏玉麵前。

“你應該儘量顯得整潔。”她說。

姬藏玉的表情顯示他並不覺得這件事十分重要,於是雅萊麗伽耐心地予以勸說,告訴他形象的修飾能爭取枯葉夫人的好感。一個整潔、完美的形象顯然在談判上更有氣勢,證明他對眼下的情況遊刃有餘。而倘若頂著這樣日益糟糕的一頭雞窩,就連維拉爾也會認為他是因為飽受驚嚇才會日益邋遢。總而言之,儀容乃是戰術的必然組成。

她的話讓姬藏玉有點將信將疑。直到雅萊麗伽提起維拉爾,他才終於做出了讓步,同意讓雅萊麗伽幫他稍微梳整下發型。

雅萊麗伽用手指幫他捋順那些翹起的碎發。她原以為要跟許多打結作戰,結果卻發現姬藏玉的頭發就和他的衣服同樣乾淨,它們的不馴跟空氣裡的灰屑沒有任何乾係,純粹就是不願服從管教。雅萊麗伽一遍遍地把它們按下去,又在十秒內看著它們倔強地反抗著星球的引力,把尾端高高翹起。

她接連試了好幾次,不得不承認在沒有其他工具或藥劑幫住下無法達成自己預期的效果。而這時姬藏玉已經儼然要睡著了。他似乎完全不怕雅萊麗伽趁著這個機會把他的腦袋送出鐵欄間隙。

這時從走廊深出的牢房裡傳來一些喃喃的語聲。雅萊麗伽警覺地豎起耳朵,聽出那並非獄卒們的腳步,而是被枯葉夫人奪走眼睛的僧侶們在說話。他們並非互相交談,隻是在念誦某種經文。雅萊麗伽聽了一會兒,大略知道他們侍奉的是護佑某片特定區域的林神。

那解釋了枯葉夫人為何想要他們的眼睛。在姐妹會的傳統中,女巫們會去接近鄉民,用巫術幫他們治病或受孕,有時甚至是控製天氣和農耕,作為報酬她們有時會要走村民的孩子,養大後當作自己的侍女或奴隸,有時則要眼睛、舌頭或耳朵,風乾防腐後掛到野地中。通過這種巫術,她們將極大地擴展自身的監視範圍。

雅萊麗伽猜測那是枯葉夫人的目的,可仍然有一些疑惑未能解開:巫術是重視血統的力量,而此前她從未聽說朵靈族裡出現過女巫,那就如同一個節肢意識群裡出現了神諭歌者般不可思議。從烏頭翁到枯葉夫人,她隱隱感到靜默學派第二峰的領袖團體中充滿了反傳統分子。

僧侶們還在念誦祈禱的經文,請求他們所信仰的林神為他們解除傷痛,重拾光明。他們的聲音充滿了寧靜和虔誠,仿佛忘卻了現實的苦難,而雅萊麗伽卻知道真相的殘酷:覃獁是獄卒們眾口稱道的獵手,他在劫掠後從不留下任何供人追蹤的線索。那意味著無論他們如何祈禱,那位林神都絕不會出現在他們麵前——如果它還沒有被覃獁消滅的話。

雅萊麗伽從未想過要祈禱。福音族把至聖福音稱為“母神”,那隻是一種基於事實的描述,卻從未建立過任何神廟與宗教。理由清楚明了:“母神”不會回應他們的任何請求或獻祭,隻是純粹地執行著自己天然的使命。即便維拉爾真的讓一個至聖福音降臨此地,它絕不會對雅萊麗伽有絲毫的偏愛和憐憫。

“母神”不是母親,而是造物主。雅萊麗伽在這陣思緒裡陡然感到一絲酸楚。姬藏玉正半夢半醒地在她身前抱膝而坐,無論他實際上是什麼,那種姿態都令雅萊麗伽聯想到孩子。而她幾乎已經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抓著姬藏玉頭發的手失控地抖動了一下。對方被拉扯的力道猛然驚醒,詫然地回頭望她。雅萊麗伽馬上從自己的情緒裡抽離,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天花板。

“你的頭發很難弄。”她說。

姬藏玉應了一聲:“那不弄了。”

雅萊麗伽沒打算放過他。她又裝作無意地問:“小冠是什麼?”

這個問題顯然讓姬藏玉很不高興。他一聲不吭地跑到另一個角落睡下,把腦袋頂著牆使勁蹭了幾下,剛梳好的頭發馬上又變得亂糟糟。

雅萊麗伽掛在嘴角的微笑頓時消失無蹤。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成果付諸東流,立刻走過去重新給他梳理。這一次姬藏玉表現得很不配合,總想趁她暫停的機會溜到彆的角落去躲著。當雅萊麗伽再次幫他弄得整整齊齊時,他們已然把牢房的四個角落全兜了個遍。

這下雅萊麗伽終於相信對方出現在自己的牢房裡並非本意——如果姬藏玉能自由進出不同的牢房,他現在肯定已躲到她完全瞧不著的地方。

她不允許姬藏玉再次毀掉自己的努力,因此要求他不得讓腦袋著地或挨牆,直到下一次和枯葉夫人談判。姬藏玉不滿意地衝額頭吹氣,把幾根碎發吹得一揚一揚,但最終他還是妥協了,報複性地占領了原本屬於雅萊麗伽的地盤,拿垂在地上的鎖鏈當枕頭睡覺。

雅萊麗伽忍了又忍,最後拽動鎖鏈,把他拖到自己旁邊。

“你可以睡在我腿上。”她對姬藏玉說,“彆壓著那根鏈子,那會影響我移動。”

她的說法顯然自相矛盾,可姬藏玉倒也沒有質疑,他直接往旁邊的地麵一滾,依然背對著她,還用雙手擋住耳朵。

“光頭念經。”他悶悶地說,“吵。”

這次雅萊麗伽終於決定隨他去,她用手搖著鐵鏈玩,唱起了一首記憶裡留下的搖籃曲,以此蓋掉那些僧侶們不知疲倦的誦經聲。很快她和姬藏玉都睡著了。在夢中,她依舊漫步在自由而無儘的荒野裡,從某片亂石間拾起了一隻山雀。

那隻山雀對著她鳴叫,發出的聲音卻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嘶力竭的哭泣與一個蒼老急切的說話聲。她的夢幻隨之結束,在那愈發嘈雜的騷動裡睜開眼睛。

枯葉夫人來了。她的身邊跟著烏頭翁和獄卒們,距離最近的薩緹手裡還抓著一個大肚子女人的頭發。這會兒那婦女已然半死不活,猶在用撕裂的聲音嚎泣哀求。

“我已考慮了你的要求,孩子。”枯葉夫人在牢外說,“那並非全無可能,但你必須證明你自己。”

薩緹把抓來的孕婦摜到地上。那情況已經再明顯不過,雅萊麗伽感到自己的背脊本能地緊繃了起來。

姬藏玉比她醒得更早。他站在牢房邊,正好隔開了雅萊麗伽與枯葉夫人的視線。

“證明?”他對枯葉夫人問。

枯葉夫人那條不知源頭的樹根尾巴卷了起來。她用它套住地上哭泣的女人,把這名孕婦拖到姬藏玉麵前。

“殺了她的孩子。”她直截了當地要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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