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羅斯提拉·德勒文長著一張蒼老而變形的臉。他露出來的雙手枯黃,脖頸慘白,然而整個頭部卻如焦炭般漆黑,在下巴的部位沒有胡須,反而覆蓋著烏鴉般雜亂的羽毛。
對於這位“烏頭翁”,雅萊麗伽所知極為有限。她根據他的姓氏發音猜測此人和刻貝城的“麓金家族”有關,但這想法卻又有很多矛盾之處:作為從智思城分化出去的商業城市,刻貝城在諸多方麵遺留著難以抹滅的白塔痕跡,那對於一個尚未表明任何歸順意向的靜默學派分支而言絕非善地。而“麓金家族”——儘管雅萊麗伽隻是從先輩的記憶裡看到過其中的某個男丁——並不具備烏頭翁那樣的奇形怪貌。她難以想象什麼樣的遭遇會把他變成這樣。
除了未必真實的姓名。雅萊麗伽對他僅知道兩點,其一是他對維拉爾的忠心耿耿(又或許是對末日聖堂的),其二則是他的殘忍與冷酷。
“我再重複一次。”烏頭翁說,“跪下。”
抓著紅衣少年頭發的獄卒開始施力,想把囚犯按壓下去。但雅萊麗伽看出他未儘全力,或許是想讓烏頭翁的懲罰更嚴厲些,因為那通常對獄卒們有實質好處。比如上一次,烏頭翁允許他們淩辱一個有夜妖血統的法師,並生吃掉她的眼睛和手指。
值得一提的是,那夜妖是覃獁抓來的。這是個雅萊麗伽尚且無緣一見的人物,據說他很少待在山中,而是常年遊走在附近的星層間。那源源不斷的受害者大多由他抓來。雅萊麗伽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料想他和維拉爾、烏頭翁不同,不會用巫術、占卜、魔藥或者祭儀,而是善於用刀斧征服敵人的那一類。從獄卒的隻言片語中她知道此人和枯葉夫人保持著某種不那麼平等的伴侶關係,後者似乎能輕易把他呼來喝去。
覃獁、枯葉夫人,還有末日聖堂的維拉爾與烏頭翁,這四位奇人是雅萊麗伽已知的第二峰砥柱人物。她對比記憶中靜默學派的輝煌時代,乃至於如今統治著第六峰的“霜風大王”,在第三峰向白塔和聯盟發起宣戰的“禁忌學者”,不得不承認第二峰已然人才凋敝。即便如此,曾經被交給“蝸中眼”小女兒打理的第二峰仍舊留存著諸多拉戈貢王長女流傳下來的秘密,再加上“深紅維拉”的遺產,雅萊麗伽並不奇怪他們是如何將那些精怪,甚至是學士級彆以上的白塔法師們抓獲到這裡。
然而,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她也察覺到第二峰還遠未淪落到被這四人完全掌握的地步。枯葉夫人的仆人們私底下嘲笑著維拉爾,而烏頭翁對覃獁的囚犯也毫無顧忌地加以虐害。她很驚訝這四人竟然仍未彼此謀殺,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他們也受命於人。
她試圖弄清楚那人是誰,但作為一個深陷牢獄的囚徒,線索總是遙不可及。獄卒們隻會說“那些大人們”,而維拉爾則對末日聖堂加入第二峰的過程隻字未提。在被監禁的這段日子中,雅萊麗伽儘管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許多痛苦的記憶,但也從那些死掉的獄卒們身上得到了更多零碎的細節。她覺得自己很難再從獄卒身上有所突破了,因此烏頭翁的言行舉止就格外令她關注。
烏頭翁一直盯著紅衣少年。他顯然察覺了獄卒的小動作,但卻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而那自稱為姬藏玉的少年則表現出與外形頗不相符的力氣。他毫無反應地站在原地,似乎連頭發也沒斷上一根。這表現超出獄卒的預計,使得那隻拉拽他頭發的手不斷加力。最終那可以算得上是毫不容情的,可少年仍舊漠不關心,甚至沒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無視一切圍繞著他的獄卒,對烏頭翁問:“你聽說過‘徼綌槖’這個名字嗎?“
烏頭翁微微抽動了一下臉皮,但沒透露出任何明顯的意向。
“我沒讓你發問,孩子。”他說,“你還有一次機會。驕傲會斷送掉生存的機會,現在任何人對你的處境都毫無幫助。你要學會服從,這是唯一的辦法。”
少年像是完全沒聽見他的話,又繼續問道:“那麼‘大宗師’呢?你認識他嗎?“
他所吐露的詞語讓雅萊麗伽也覺得十分陌生,無法從記憶中尋出一點痕跡。她密切觀察著烏頭翁,發現後者的眼睛中也流露處輕微的詫異。那並非被人戳穿隱秘後的震驚,烏頭翁確然和她一樣,對少年所提的兩個名稱一無所知。
和雅萊麗伽不同,他對此似乎並無興趣,隻是緩慢地敲了敲手上的木杖,口中念誦著一段經文。鐵廊上回蕩起不自然的風。
當他發出第一個音節時,獄卒們便目露驚恐,散而退,隻剩下紅衣少年滿臉莫名地站在中央。緊接著他臉上的疑惑也消失了。一張人臉的印痕深深陷進他的皮膚裡。
那是一張乾癟枯萎的亡者之麵,眼眶空洞,嘴巴大張,如同在無聲地哀嚎著。緊接著少年的臉、手、腹、背,身上到處都浮現出這醜陋的凹印。它們擠壓著少年的身軀,然後開始撕咬起他皮膚。
少年晃了一下,幾乎要跪倒在地上。但他及時踏出一步,以著負重者的站姿看向烏頭翁。
“認識一下這座橋上最久的居民。”烏頭翁向他介紹道,“這些尊貴的陛下與殿下們。當這座橋建成的第一天,他們便和它永遠地融為一體。在這兒,他們既是最久的囚徒,也是真正的主人。當他們遇到像你這樣渾身散發出生氣的新客人時,新鮮感會讓他們忍不住想要熱情地挽留你。”
鮮血從人麵的口中崩濺出來。那些亡靈貪婪地啃咬著少年,想從他身上奪走更多象征生命的血肉。然而無論他們怎樣攫食,如泉水湧瀉的鮮血卻無法進入他們早已不複存在的腸胃裡,隻是徒勞地淌滿了地麵。這種浪費令它們絕望欲狂,在少年身軀上到處遊動著,尋找新的地方啃食嘗試。
烏頭翁輕點木杖,踏過鮮豔的血泊。他把木頂尖銳的鳥嘴對準少年的嘴唇,按動機括。那設計巧妙的機關驟然張開,幾根咒鐵針紮進少年的上下唇,撬開牙關,割分舌頭。他手法嫻熟,用這工具迫使受害者張嘴,然後把那漆黑瓶子裡的液體全部灌進少年嘴裡。
少年一聲不吭地站著。保持站立似乎已是他最後能做的抵抗,而那也遠超雅萊麗伽第一次碰到這些“獄靈”時的表現。她不自覺地在牢中坐直了身體,緊緊盯著少年的臉色。
烏頭翁把瓶子裡全部的液體灌進少年口中,然後扔掉瓶子,抽走自己的鳥嘴杖。他在退開後又等了好幾分鐘,這才念動經文,讓“獄靈”們消失不見。
“今天你沒有學會服從。”他對少年說,“這些死嬰與母親的油膏是從昨天的素材裡提取的。如果下一次你仍然不懂得禮貌對待主人,我會直接用十份新鮮素材來作為原料。”
他用鳥嘴杖蘸取了一點地上的鮮血,又讓獄卒們把僵直在原地的少年扔回老房裡,隨後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在他走掉以後,都伏亢奮地在紅衣少年的牢門前走來走去。他甚至俯下身,貪婪地舔食地麵上殘留的血跡。
這一切被雅萊麗伽看在眼中。她靜靜地在牢裡沉思了一會兒,隨後開口呼喚都伏過來。
都伏顯得很警惕。他顯然知道和雅萊麗伽共度一晚的男人都是什麼下場。但雅萊麗伽衝著他直笑,就像當初她引誘庫瑪奧那樣,最終都伏難以抗拒地靠了過來,伸出越過欄杆,探向雅萊麗伽**的胸前。
那就是雅萊麗伽要的機會。她一把抓住都伏的手,像獄靈那樣狠辣地咬了下去。齒尖陷入山怪粗糙如石的皮膚,一直印到那肮臟下作的骨頭上。
都伏的慘嚎響徹了牢房。這是雅萊麗伽入獄以來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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