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小白圭從被窩裡被挖出來,睡眼迷蒙地穿上新製的直裰,戴上角巾、老太太送他的項圈,奶奶親手編的五毒繩,洗了把臉,這才清醒過來。
此時一家都起了,粽子、青團也包好了,趙雲惜牽著張白圭的手,讓他把菖蒲掛在門框上。
這才提著粽子,往主宅去了,即是端午節,也是他的生辰,自然熱鬨。
剛出門,就見秀蘭嬸子也在門口掛菖蒲、艾草,笑著打招呼:“端午安康!”
“端午安康,秀蘭奶奶。”張白圭上前作揖行禮,一本正經地問安。
端午節前後,百花盛開,空氣中都是青草和鮮花的香氣,天氣暖了,大家身子也舒展,不像冬日那樣縮手縮腳。
趙雲惜心情也極好,這樣光明燦爛的春日,讓人打心坎裡覺得舒坦。
清綠的枝葉灑滿視野,隔斷了暖融融的陽光,耳邊傳來鳥蟲鳴叫的聲音,極為悅耳動聽。
她突然頓住腳步,盯著麵前像是葡萄花一樣的小白花,狐疑地盯了半晌。總覺得似曾相識。
“這是什麼樹?”她問。
張文明瞥了一眼,隨口回:“木子樹。”
趙雲惜搖頭:“不對。”
腦海中閃過片段,她卻怎麼都記不清,書上那黑白狀的插圖,時隔多年後,很難和現實植物聯係在一起。
她眯著眼睛,細細回想,片刻後才靈光一閃。
“它的葉子在秋天是紅的嗎?還愛長洋辣子?”
“是紅的,什麼是洋辣子?”
“青色的,碰到會起小水泡,又癢又疼的一種長毛蟲。”
趙雲惜光是想想就覺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對,這樹有啥用?”
張文明從她懷裡接過張白圭抱著,就聽懷裡的奶娃娃回答:“烏桕樹?”
趙雲惜看著成片的高大樹木,沒忍住笑出了聲,這麼多烏桕樹,不知要能造多少蠟燭出來。
“你除了四書五經,旁的書,竟一眼都不看麼?”
趙雲惜皺著鼻子輕哼一聲,心情愉悅地接著往前走。
麵對張文明很有求知欲的眼神,她故作不見,三人很快就到了老宅,張白圭軟聲請安,又親自捧了粽子、青團遞給老太太,老人喜得合不攏嘴。
“真好,真好,是個乖孩子,也不知你怎麼養的,竟然這般聰慧懂事,瞧著比他爹還有章法。”
老太太把小孩摟到懷裡,一疊聲地念,稀罕到不行。
趙雲惜笑吟吟道:“我也說呢,定然爺、奶的根苗好,才叫孫媳有福氣生出得您心的孩子。”
張文明:?
科舉合該就她來,這樣圓滑的調調,肯定高升。
果然,聽見這話,就連張誠也望過來,借著晨光打量重孫子。近來養胖了些,雪白的肌膚,紅撲撲的小臉,笑起來唇紅齒白鐘靈毓秀,一雙眼睛靈動澄澈,看著就心生好感。
素來又有愛讀書、記性好的名頭,他不免詢問一番,得知張文明閒暇時,已經教了他幼學瓊林、三百千等文,如今詩經背過,已經看詩詞,背孟子,頓時覺得詫異。
家裡出了幾個讀書人,他對啟蒙要用的書籍如數家珍,聽完就知道很了不得了。
“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
張白圭不用思考,就接上話了。
張誠頓時大喜過望,笑著道:“以後白圭這孩子讀書所需的費用,便從公中出了。”
他手裡很有錢,要不然他還活著,當初分家時,就不會給張鎮一座三進的院子。
房產很值錢,就算是茅草屋也值錢,更彆提那是青磚瓦房,還是三進。
趙雲惜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意外之喜,想想能省好大一筆錢,但她沒有花彆人錢的意識,便連忙推拒:“家裡如今做著小買賣,目前花銷也是夠了,哪裡好意思張口拿爺爺的錢,您留著用。”
張誠注視著她晶亮的眸子,沒有絲毫尖酸刻薄愛占便宜的影子,心中便覺得滿意。
當初給孫子定下這個婚事,他有些不讚同,一是這姑娘生的貌美嬌氣,十裡八村都有她的名號。瞧著就不像賢妻。
再一個她家裡是屠戶,縱然有錢,卻沒什麼底蘊。
他想著找個同樣讀書人家的女兒,但兩家一相看,彼此都有意思,說這家女兒還讀過書,張文明也點頭了,一時沒有彆的合適人選,也就定下了。
現在看來,這小子有點運道,娶這麼好的妻子,生這麼好的孩子。
“這是爺、奶給孩子的一點心意,這可不能拒絕。”老太太拿出個木製的匣子來,笑著道:“二十畝良田,挨著你家水田,收的租子給我家白圭買糖吃。”
她在頃刻間,便已經想好了,這二十畝地的租子,夠交束脩,買筆墨紙硯了。
趙雲惜心裡暖乎乎的,她看著兩位老人溫和慈祥的眸子,捧著地契,感動壞了。
“今兒來,也是有一樁事,想跟爺奶商量一下。”
趙雲惜道了謝,收好地契,這才笑著道:“我在江陵擺攤賣糯米包油條,雖然每日收成還行,但總歸不夠寬裕。”
畢竟就兩個女人和一個稚童,攤子根本鋪不大,賺錢有數。
“大伯善經商。”她看向一旁穿著錦衣,腰束玉帶的中年男人,笑眯眯道:“在我們江陵,那都是數一數二的有為之士,鋪子有好幾處。”
聽她誇讚,張鉞眉眼微抬,不動聲色地覷了她一眼,侄媳婦誇大伯,素來沒什麼好事。
“我這有一物,不知大伯可有銷路?”
張鉞心中不耐,不喜和女子多大言語,她一女子,能懂什麼道理,還要在男人麵前誇誇其談,張文明都要被她的風采蓋住了,真是不知所謂。
趙雲惜看到他眼神了,卻隻能當沒看到,女人想要站在人前,總要付出比男人百倍努力才行。
“什麼?”張鉞言簡意賅。
“蠟燭。”趙雲惜神色也冷了,想著不成的話,她自己拉起個班底來做,也未嘗不可。
張鉞皺著眉頭打量張文明,他這侄子確實會讀書,年紀輕輕就考中秀才,但蠟燭……他不像能知道的樣子。
“我會做。”趙雲惜神色淺漫。
張鉞這才正眼看她,耐著性子問:“你聽到我們方才的談話了?”
他尋思沒有露出什麼風聲才對,剛得知的消息,每年春闈前,對蠟燭的需求就格外高,蠟燭價格高昂,其中利潤自然豐厚。
也有學子用桐油燈,這煙熏火燎,對容貌有妨礙。
殿試時,聖上點狀元時,也會注重外貌。
比如洪武年間,郭翀因外貌不顯,痛失狀元之位,而吳伯宗因相貌堂堂而得狀元之位。
讀書郎們,難免就要注意自己容貌了。
而考上舉人後,大家為了殿試,就算家貧,也要棄桐油而選蠟燭,因此蠟燭好賣價高。
張鉞早想吃這碗飯,但這樣賺錢的秘方,都被大商人給攥在手裡。
他神色緩和了許多。
“你若有方子,我願出一百兩銀子來買。”他沉聲道。
張文明眉頭緊鎖,根本不知道如何製蠟燭。
趙雲惜痛快點頭,還是薅自家人比較爽,一出手就是百兩銀子,夠她吃香的喝辣的了。
但她還是虛偽地推辭一番:“都是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提錢做什麼,沒得傷了情分,大伯想要,這就寫給你就是了。”
張鉞擺擺手:“我能花一百兩銀子買,就能賺一千兩銀子,你隻管有方子,百兩銀子立馬給你。”
他不喜女人,卻不會占家人便宜。
趙雲惜有些為難地看向張誠,溫和道:“爺,你勸勸大伯,都是親近的家人。”
張誠抱著小白圭,不在意地擺擺手:“你拿著吧,他家底厚,這跟拔根毫毛沒區彆。”
趙雲惜又看向張文明,心裡想著,他可不要拖後腿,那是她賺的一百兩,和他毫不相乾。
張文明欲言又止,攔住張鉞掏錢的手。
張鉞數出銀票,遞給妻子,讓她轉交,過了一遍手,才塞給趙雲惜。
輕飄飄的幾張紙,竟然能兌換一百兩銀子,真是難得。
趙雲惜心裡痛快了,當即讓人拿紙筆來,將方子寫下,遞了上去。
張鉞頓時震驚地瞪大眼睛。
“啊?”他失態地打翻了茶盞。
“我去年,叫人砍了十棵大樹,騰出空地蓋房子。”
張鉞神色嚴肅:“這可做不得假。”
趙雲惜笑吟吟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張誠:?
老太太:?
他們對詩詞可就不會了。
唯一能聽懂的隻有張文明、秀才三叔張釴,他們不解地望過來。
“這個江楓的爭議就頗多,有說楓橋的,有說楓樹的,但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烏桕樹,這種樹愛長在水邊,秋季時紅火一片,極為絢爛,而烏鴉愛吃它的葉子,又上下文呼應。”
“齊名要術中亦有記載。”
張文明定定地望著她,她竟然真的在讀書,那這些她又是從何得知。
張釴細細品味,不住點頭:“如此也說得通。”
張鉞:……
“所以我空守著寶山,卻要拿百兩銀子去換。”他唏噓不已。
趙雲惜笑吟吟道:“我本就說不收錢的,一家人互相交流手裡的資源,不用那樣客氣。”
張鉞望著門外的木子樹,笑了笑,溫和道:“可你若不說,我便永遠不知,買方子就是這樣,今天若是旁人,我怕是二百兩銀子都拿不下。”
趙雲惜頓了頓,認真道:“近來竹紙昂貴,但製作也極其簡單,大伯可要……”添頭。
“一百兩。”張鉞便是財大氣粗。
趙雲惜看著白圭笑眯眯地牽著小瑜的手去玩,聽見一百兩立馬收回視線,有些哭笑不得:“這是添頭,造紙,造出來不難,難得是好用,真想大賣,這一百兩你留著請人研發。”
她賺了一百兩,已經很是滿足了。
趙雲惜仔細思量過,蠟燭不是擺攤就能賣出去的,需要和深宅大院搭上關係才賣得出,以女子目前的處境,彆人不管你東西好壞真假,是女人拿著上門就不會見你。
造紙是個體力活,她弄一點玩玩可以,太多了她也吃不消,並且難賣。
若辦廠,她沒有那麼大的本錢去折騰。
給張鉞還能賣個好。
等她把明朝了解透徹了,再好好想想以後的路怎麼走。
“我家後麵的水溝裡,還有我泡著的竹子,再有一個月就可以撈上來進行下一步了,我把方子也給你寫了,到時候你可以派人來學。”
做蠟燭極其簡單,沒有必要學。
張鉞方才懶得看侄媳婦一眼,現在隻覺得比親閨女還親,樂嗬嗬道:“是文明這小子有福氣,娶了這麼漂亮能乾的娘子。”
張白圭聽到人誇娘親,便與有榮焉地點點頭,乖巧道:“娘是最好的,她可厲害了,我有不會的都可以問她,她什麼都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花鳥草蟲都會!”
他誇讚著,眸子亮晶晶的。
“我以後要像娘一樣!”
看著張白圭驕傲地挺起胸膛,老太太瞧了半晌,知道這孫媳婦是個有本事的,心裡更舒坦。
“都坐著喝茶,大清早的談生意,還是雲娘厚道,不跟你大伯計較,要不然一家子做生意,問你借個一百兩的銀子,再借二十個人,通過你的渠道售賣,這生意攤子也就支起來了。”
老太太明裡暗裡提點,下回可不要把生蛋的母雞給賣出去了。
趙雲惜一聽,心念電轉間,決定趁熱打鐵,笑著道:“奶奶,你可還記得白圭身上的羊毛坎肩,這清早穿上,太陽下去了脫掉,可舒坦了,我又攢了些羊毛,給您和爺爺各做了一件,夾在外衫下麵,好穿好脫。”
二八月亂穿衣,早晚溫差也大,能夠靈活穿脫的衣裳就格外重要。
她捧著遞給老太太,老太太輕輕摸著,頓時稀罕極了:“這樣柔軟?摸著也舒坦。”
做的坎肩和白圭的一樣,肩膀、腋下帶了扣子,穿脫極為方便。
“我是想做毛線、羊毛製品的生意,乾淨、輕便,攏一群女人就能乾活。”趙雲惜沒有掩藏自己的想法,她是想辦廠的。
有了前頭蠟燭、造紙的方子,張鉞聽見她說,便認真思量可行性:“羊毛這東西,還得是關外多,我們沒有關外生意,但我認識人,在關內也做的起來,收羊毛這樣的事,我順手就給你做了,就看你要多少。”
這是她盤算很久的事,聽見問話立馬道:“第一次要試水,自然不會鋪太大,一百斤羊毛折騰出來,夠整個江陵消化了。”
如果能鋪開荊州府就更好了。
這些事,她心裡自然有章程,做了這許久的生意,她略有信心,敢想敢乾,就有回報。
“先前就在說,想開春給孩子開蒙,不叫他寫字,就讀讀書認認字,旁的倒也不必強求,不知道爺爺可有什麼人脈,願意接納小兒讀書。”
趙雲惜滿臉鄭重道。
小白圭聽到自己相關,頓時不錯眼珠子地盯著。
他想去讀書,手裡捧著書,就讓他心裡極為安寧舒服。背好一篇文章,要比他出去玩,更覺得痛快。
張誠沉吟,片刻後,才低聲道:“我倒是有一老友,他和老娘相依為命,就在江陵城中,隻是他性子孤僻,年紀也大了,找不來什麼營生,若是教孩子讀書,倒綽綽有餘。”
趙雲惜想的是送到私塾裡頭去,這樣請人來家,束脩太過昂貴,她暫時負擔不起。
因此就有些遲疑。
“你們家前麵還有三間茅草屋,之前給佃戶住,現在收拾出來,給家裡孩子啟蒙用,你們兄弟生這麼多孩子,整日裡在村裡瘋玩也不是個事。”
自家多有溺愛,孩子坐不住不願意讀書,有個夫子震懾,應當要好很多。
他已經盤算許多時日,今日借著小白圭讀書,正好提上日程。
趙雲惜沉吟,這有點族學的味道了,把小白圭放進去,確實安全。
“白圭,你覺得怎麼樣?”她認真問。
“好。”他笑得小臉紅撲撲的:“要讀書咯~”
他心中歡喜。
幾個男人就定了隔日清掃房屋,看著天色尚早,張誠置辦了四色禮,提著就往江陵去。
很快就請來了一位年邁的夫子。
趙雲惜和張白圭對上那老夫子眼神時,隻覺得晴天霹靂,滿腦袋都是完了完了,這事兒怕是要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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