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
嘉靖七年,江陵縣東張家台村。
村裡流傳著俗語:“十戶人家九家窮,挖地柴棍過一生。”
村頭東南角卻有一連排青磚瓦房,圍成回字型,門口的菜地已經翻過了,露出深褐色的土地。
邊上有一小兒穿著玉白的交領小襖,正搖頭晃腦地背著三字經。
正是這家的小孫子,張白圭。
不時還要用小棍在地上劃拉著,認真地記比劃。他生得周正,小模樣粉雕玉琢,雙眸墨黑晶亮,瞧著就稀罕。
趙雲惜是他生母,穿著素白的扣身衫子,梳著纏髻兒,臉襯桃花,眉彎新月。
這會兒趁著他自己在玩,端了盆水細細照著看。
……
她是後世之魂,剛一穿過來,懷裡就摟了個胖娃娃,她便極為震撼。
她亦是後世的趙雲惜,加班途中猝死,穿到大明朝這軍戶家中的小娘子。
前世種種,現在回想還覺得痛惜,出生在中原地區的農村,在一片重男輕女中,父母硬是砸鍋賣鐵供她上大學。
她媽不識字,便格外珍惜能讀書的機會,平日裡對她極為疼寵,心肝肉一樣,但隻要學習懈怠,便棍棒加身,硬是把她揍成985。
可惜985也逃不開996。
活著活著她就死了。
穿回大明朝後,她認真地整理了記憶,張家的先輩是跟隨朱元璋四處征戰的小兵,分了田產軍籍,隔代便定下“耕讀傳家”的家訓,往讀書上使勁。
到了她公公張鎮這一代,依舊如此,張鎮的兄長善於經商,攢下偌大的家業,他弟弟擅長讀書,可惜才乾平平,止於秀才,卻也能吃上國家糧,免除徭役賦稅,家境漸漸殷實起來。
張鎮在遼王府當護衛,她沒見過幾回,就記得他生得膀大腰圓,威武霸氣。
而婆母李春容是個乾瘦的老太太,行事利索,手裡總是拿著針線,繡花納鞋,做完家裡的還能再賣錢貼補家用。
後來生了張文明,更是自小有才名,年紀輕輕便中了秀才。整日裡讀書,想著趁年輕再去考舉人。
倒是和他父親不一樣,斯文俊秀,記憶中一襲月白直綴,總是彬彬有禮的樣子。
娶妻趙氏,生下小白龜張白圭。
趙雲惜就穿成趙氏。
她來回盤幾回,這才理清楚,和張鎮兄弟家子孫興旺、家大業大相比,他家就遜色許多。
因著張文明讀書科舉,家裡沒有閒錢,困苦了些,但人口簡單,彼此倒也和睦。
她用手指戳了戳盆裡的水,就見婆母李春容拿著鞋底過來,見她在玩也不惱,隻笑著道:“這早春的風帶著寒氣,你剛病一場,可彆受寒。”
趙雲惜見婆母語氣慈愛,笑著道:“早好了,不算啥大事,娘彆擔心。”
兩人閒話兩句,李春容這才說出自己的意思,“今兒大郎休沐,掩黑就到家了,等會兒娘去你家割半斤肉,你還想吃啥,給你捎點零嘴。”
趙雲惜就喊張白圭過來,問他可有什麼想吃的。
小孩顛顛地跑過來,昂著白生生的小臉,樂嗬嗬道:“要吃飴糖、和梅乾菜鍋盔。”
李春容放下納了一半的千層底,把錢罐子裡的銅錢掏出來數了又數,愁得不行。
早幾年也攢了些銀子,大郎娶老婆花了一筆,生孩子花了一筆,後來考上秀才去縣學讀書,一年就要二三十兩銀子,家裡存的錢掏空了,這回小兒媳生病又花一筆。
錢罐子一晃,叮裡咣裡響。
她歎口氣,把錢罐子塞回床底,這才出門去了。
趙雲惜聽見她說走,就應了一聲。
她抱起小白圭,放回屋裡玩,這才自己打開箱籠,盤點嫁妝,她娘家是屠戶,整日裡殺豬為生,略有富餘,但恩澤不到女兒身上多少家資。
但平日裡為著張文明的秀才身份,去割肉也是給點錢意思下就成了,他家吃肉倒是不貴。
但李春容不肯占這個便宜,總是張文明休沐回來了,非得吃肉了,才去割一刀來吃。
她的嫁妝多是布料、針線、頭飾類,兩根粗實的銀簪約摸有三兩,一根梅花簪、一根竹節簪。布有三匹,月白的、毛青的這樣尋常的細棉布,還有一匹粉色的,這樣鮮亮的顏色在村裡極珍貴。
再有四季衣裳各一套,她瞧著,最值錢的是冬季灰鼠皮的襖子。
沒了。
瞧著是三進的院子,公公又是王府侍衛,她還以為衣食無憂,結果和她前世類似,被讀書掏空了家底。
兩個大箱子來回翻幾回,她也就認了手裡沒錢的事實。她家是屠戶,這買肉倒是方便,做肉食相關的吃食也容易。改日回門瞧瞧家裡對她怎麼樣。
李春容腳程快,沒多會兒就到了隔壁村,路邊就擺著豬肉攤,趙雲惜她娘劉氏眼尖,老遠就瞧見她了,笑著打招呼:“親家!今兒是大郎休沐的日子,快來提刀肉。”
“親家瞧著更有福氣了,是白圭他爹回來了,割刀五花肉,半斤就行,等會兒燉肉吃,再添一兜板栗來,一並燉了。”李春容提起兒子就高興,十裡八村就數他有出息,這一片軍戶多,都是粗鄙漢子,考出秀才的可謂鳳毛麟角。
劉氏聞言樂嗬嗬地給她割肉,她手準,說是半斤就是半斤,但為著那嬌嬌閨女,也是眼一閉多給了一兩,又搭了兩根大棒骨。
“雲惜前幾日病得起不來身,請了郎中抓了藥,方才我來的時候,她還在抱著龜龜玩,明日叫大郎領著她回來瞧瞧她娘。”
李春容見給的肉足,就樂的大方,笑眯眯道。
“屠戶家的,要兩斤後腿肉!”
劉氏連忙歉意一笑,就招呼客人去了,李春容跟她道彆,瞧著她吃得高高壯壯,肚子渾圓,羨慕極了,家裡油水多才能吃這麼胖。
拐去賣鍋盔的地方,聞著麵被烤出來的焦香味,還有裡麵肉的香味,她想起兒媳婦瘦弱的身子,狠狠心買了倆。
到底是有些心疼錢,心裡嘀咕地不行。
又去隔壁攤子買了飴糖。
早春的風冷,她提著籃子趕緊回家,把鍋盔和飴糖遞給正眼巴巴瞅著她的兩人。
趙雲惜見自己也有一份,鍋盔還溫熱著,她心裡感動,當即一掰為二,遞回去:“娘,一起吃。”
李春容盯著看了兩眼,暗暗咽了咽口水,板著臉:“娘不愛吃,快吃吧,吃個東西還叨叨叨的,咱家都沒錢了,下回吃還不知道啥時候呢。”
趙雲惜硬塞到她手裡,笑著哄她:“娘見天的辛苦,一起吃點。”
張白圭也跟著掰了一半,遞給拉著臉的婦人,奶裡奶氣道:“奶奶吃!”
他一雙眸子又圓又亮,跟星星一樣,李春容心裡美滋滋的,心裡那點不舒服也徹底忘了,吃著鹹香酥脆的鍋盔,乾活都有勁了。
“吃這吃不飽,我去做飯。”李春容樂嗬嗬道。
趙雲惜過來幫著擇菜燒火。
“咱晌午還吃糙米,等晚上再吃肉,到時候多給你一塊。”李春容安撫道。
趙雲惜在現代也吃過糙米飯,清清爽爽她還挺喜歡,聞言也不反對。
李春容手腳極麻利,大灶煮著糙米粥,她把著時間,蒸了肉沫蛋羹給家裡金孫吃,她和兒媳就吃大蘿卜。
存了一個冬日的蘿卜,芯都空了,吃起來又軟又糠,白水一燉,滋味極淡。
趙雲惜吃得直伸脖子,這也太難吃了,她有些吃不下。糙米飯還帶著糠皮,並沒有打得很細,拉嗓子的厲害。
但婆母忙了一日,顯然是餓了,吃得極為香甜。
趙雲惜就知道,這賺錢迫在眉睫。
等到下午,李春容在不大的小院裡來回轉,地上有個灰星都要清掃乾淨。
趙雲惜就提著小籃子,牽著小白圭出門去看看,早春也沒啥野菜,但黃花苗出來的早,挖一點煮水喝極好,要是多了還能喂雞。
小白圭很乖巧,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到處看。
一出門,她這才注意到,原來她家的青磚瓦房在村裡很氣派,旁人的房子,大都是茅草屋。
見她出來,就有嬸子大娘跟她打招呼:“秀才娘子,這是做啥去?”
趙雲惜看著她端著盆,盆裡都是臟衣服,就知道她要去河邊洗衣服,就笑著應:“貓了一冬,晌午暖和,帶娃子出來轉轉,嬸子你洗衣裳啊。”
村裡頭都認識,見麵就要聊幾句,等出了村,往地頭上一看,就見大家都忙著種水稻撒種子。
田間地頭還是一片荒蕪,但是屬於黃花苗那黃色的花朵在土褐色的地上看著分外明顯。
她就讓小白圭去摘花玩,自己挑著嫩嫩的秧苗去挖,黃花苗煮水主要要根,挖深些就有些難。
但是她發現自己還挺有力氣,一鐮刀下去挖很深,頓時高興起來,女子有力氣是好事。
張白圭摘了一把小花,就顛顛地跑過來,舉起來遞給她:“娘,比花花美。”
趙雲惜看著一把小野花,不由得彎著眉眼笑了,這小屁孩嘴巴還挺甜。
“龜龜真乖。”她誇了一句。
又挖了一把茵陳,一把紫地丁,這才回去。
路上就在琢磨,剛好開春,到時候買了雞苗、鴨苗來喂,又能吃蛋,又能吃肉。
家裡人口薄,趙雲惜進門就生下小白圭,張文明又在孩子一歲時考上秀才。
家裡兩個男人,一個去王府當侍衛,常年不在家,一個整日裡讀書舉業,是個文弱書生,這田都租出去給佃戶,每年收租子,但張家要參加科舉就要保持好名聲,租子收得比彆人輕些。
等回家後,她就把一籃子黃花苗擇乾淨,清洗過後煮了一把,剩下的曬乾,以後喝了還有。
紫地丁和茵陳也是清洗曬乾。
農人家的活就這樣,摸摸索索的,半晌就過去了。
李春容把家裡拾掇的順眼了,抬頭看了一眼夕陽,就利索地進灶房。
趙雲惜想著,一家子的飯,一個人做,時日久了肯定會惱,她在邊上燒火擇菜,陪著聊聊天。
她以為自己剛穿越並不饞肉,誰知隨著“嗤啦”一聲,油脂和肉的香味騰空而起,直衝鼻腔。
“真香。”她多看了一眼。
這個身體是饞肉的。
“彆急,燉熟了更香。”李春容把肉煎著,就去洗板栗,還在邊上煮雞蛋。
早春也沒什麼吃的,這時候野菜還沒出芽,熬了一冬天,給她老年人都熬的嘴饞。
趙雲惜把柴火添好,看李春容忙東忙西,就去看陶盆裡醒著的麵團,見還差些火候,就把盆底放涼的水添上熱水,免得等會兒要用,麵還沒開。
得來老婆婆讚賞的眼神一枚。
“我跟你二叔家說好了,他家羊下崽了就每天擠兩碗羊奶,你一碗,小龜一碗,補補身子。”
李春容打量著她,瘦弱的小身板,細馬柳條的,不像她親娘,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瞧著就富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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