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有一老一小兩道身影並肩而行,幾十步開外是幾名牽馬隨從。
軍需供應一事徹底定了下來,以後就由江門負責供應琅州衛的軍糧、被褥等等,戶部會直接撥款給江門商行。
在琅州城盤桓這麼久的沈儒也該離開了,顧思年官階雖高,但論年紀,在他麵前還真就算個小輩。
“來的時候是顧將軍迎,走的時候還是你送,老夫這心裡過意不去啊
以前老夫都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
沈儒對顧思年極為滿意,年紀輕輕身居要職,卻沒有半點官架子,在自己麵前始終執晚輩禮。
“嗬嗬,沈大人就彆客氣了,這次您來帶著公務,我不好久留,下次再到邊關,我陪著大人好好逛逛!”
“嗬嗬,一定會有機會的。”
沈儒笑了笑,突然挑眉問道:
“顧總兵,老夫有一事不解。”
“何事?”
“幾天前江門商行的那場鬨劇我聽說了,老夫也不傻,看得出杜金那幫人想找機會翻盤,沒當回事。
但你顧總兵力挺江門,甚至拔刀撐腰,不惜得罪琅州城內最顯赫的幾位公子。
就不怕日後他們找你麻煩嗎?你顧總兵是官階高、權力大,但地方官場文武不和是大忌啊。
換做彆人若是要幫江門,也不會在明麵上與那些公子哥鬨翻,頂多在私下尋找轉圜的餘地。
換句話說,顧大人如此賣力的讓江門坐穩軍需供應商的位子,所求為何?”
顧思年咧嘴一笑:
“不瞞大人說,我顧思年愛銀子啊。
軍需供應有多大的油水可以撈,沈老應該心知肚明,我自然要力挺江門。
等江門商行的生意做起來,我就狠狠地撈他一筆!也體會一下腰纏萬貫、榮華富貴的感覺。”
“你~”
沈儒目瞪口呆,隨即放聲大笑:
“哈哈哈~”
“彆人貪財我信,你顧將軍到今天在琅州城連座像樣的府邸都沒有。
而且老夫還聽說,你將自己的私財拿了出來,補貼給了那些陣亡將士的遺孀。
你愛銀子,誰信?”
“大人想聽真話?”
“當然!”
顧思年的表情逐漸凝重:
“我是真愛銀子,不過不是為了自己花,更不是為了享受溫柔鄉。
我顧思年起於微末,無依無靠,是帶著一幫兄弟從鄉勇到邊軍,從百戶到副總兵一步步走上來的。
兩年來戰場教會了我一個道理,打仗打的就是銀子,就是國力!
隻要讓將士們吃飽飯,穿暖和,拿到該拿的軍餉、賞銀,那烏合之眾也會蛻變成百戰雄師。
底下的士兵不管多愛國、多忠勇,餓到連刀都拿不動,怎麼殺敵?”
“我剛到邊軍的時候,沒有一頓能吃飽,上頭發下來的軍糧裡攙著一半砂礫,堪堪夠兄弟們不餓死,與杜氏商行那天提供的軍糧並無區彆。
我不知道大人有沒有喝過一把米兌上一鍋水的米粥、不知道你有沒有吃過煮爛的樹皮、也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餓到眼冒金星是什麼感覺。
但我顧思年,還有底下的兄弟們真是餓怕了。
所以我們都愛銀子,有了銀子就能買糧食,就能吃飽飯。
哪怕是戰死沙場,也得當個飽死鬼吧?”
顧思年的輕聲細語讓沈儒眼眶泛紅,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是戶部撥下來的軍糧不算少,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都是下麵那群貪贓枉法、吸兵血的雜碎,耽誤了邊軍,耽誤了國家!”
沈儒出自戶部,整天與銀子打交道,官場從上到下有多貪他會毫不知情嗎?
“我知道,我也知道這種情況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杜絕根治的。”
顧思年負手而立:
“我能做的,就是將琅州衛的軍需牢牢握在自己手裡。
不怕大人笑話,我與江玉風私交深厚,按理來說這件事我應該避嫌,不插手。
但我顧思年隻相信他,不相信彆人。
因為我不能拿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去冒險!”
“老夫明白~”
顧思年的坦然相告讓沈儒很欣賞,但心裡那口氣始終咽不下去。
為什麼用命去保護邊關安危的將士想吃口飽飯就這麼難?
“算了,言儘於此,大人也不用多想。”
顧思年認真地說道:
“琅州衛隻要有足夠的糧餉,我顧思年就能保證邊關固若金湯,這一點老大人放心。”
“唉~”
沈儒重重地歎了口氣:
“老夫人微言輕,沒那個能力將所有貪贓枉法的賊人都抓起來。
但我回去之後會儘力多盯著琅州衛的軍餉,確保實打實地送到琅州。
將軍有心為國,我沈儒自當全力相助!”
這也是沈儒能儘的最大努力了。
“好!那就謝沈大人!”
顧思年彎腰抱拳:
“隻要咱們堅持初心,不忘始終,朝堂的風氣終會一點點改變的。
儘力而為!”
“儘力而為!不忘初心!”
沈儒也躬身行禮:
“這一趟琅州之行能認識顧總兵,不枉此行!
告辭!”
“祝老大人一路順風!”
“噠噠噠~”
馬蹄交錯,顧思年帶著親兵漸行漸遠,而沈儒卻一直駐足不動,注視著那道背影遠去。
一名隨從小心翼翼地問道:
“大人,您在想什麼?”
沈儒喃喃道:
“老夫有一種預感,此人日後一定會走進京城,登上那座天闕殿。
位極人臣~”
……
一晃就過去了十幾天,天氣逐漸回暖。
琅州城內風平浪靜,邊境一線卻又出現了些許異常,消失了一整個冬天的燕軍遊騎再次開始出沒。
雖然眼下還沒有再度開戰的跡象,但上至朝堂、下至邊軍士卒都知道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死了一個皇子,北燕會咽下這口氣嗎?
隻有把前來複仇的大軍徹底擊垮,他們才能說自己贏了。
遊峰、董壽陸續去了前線視察軍務,也有幾營兵馬調到了靖邊城一線。
但顧思年還有他麾下四營嫡係卻一動不動,全留在了內地。
個中緣由顧思年心知肚明,無非是遊峰擔心自己又立軍功,直接把四營兵馬雪藏了,另外還可以扶持董壽、耿宇這些新收的親信。
前線反正又沒開戰,顧思年懶得去找不痛快,欣然留在了琅州城內,正好慕晨沉這陣子一直有事找他商量。
官府衙門裡,顧思年正翻閱著一遝厚厚的文書簡冊,眉頭緊皺。
慕晨沉背著手緊盯地圖,那麵地圖囊括了整個琅州轄境,各縣田畝標注的極為清楚。
仔仔細細翻看了許久,顧思年才抬頭道:
“慕大人,這些富商可是尾大不掉啊,琅州境內那些荒田他們占了大頭。”
“是啊,這也是推行租田令的難點。”
慕晨沉冷聲道:
“去年在幾個縣推了租田令,效果顯著,稅賦增長不少,許多百姓和官吏都認可了此事,今年我就要在整個琅州推動。
但這些富商霸占著無主田地就是不肯撒手,非說那些地是他們家的。
搞不定他們,這租田令就推不下去。”
“又是杜氏這些王八蛋。”
顧思年憤憤不平的罵了一句,眼下占著荒田最多的就是杜氏那夥人,這些家夥真是無處不在,隻要有利可圖就能看見他們。
慕晨沉冷著臉說道:
“你怕是不知道,這些人為了自己私利有多貪婪。
說讓他們交出荒地可以,拿銀子去買,或者拿彆人家的良田去跟他們換。
老夫是萬萬沒想到啊,他們能說出這種無恥至極的話!”
慕晨沉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他們背後有人撐腰吧~才這麼有恃無恐。”
顧思年冷笑一聲,幾個富商罷了,光靠自己怎麼敢抗衡一州彆駕?
“你猜對了。”
慕晨沉撇了撇嘴:
“他們的背後可不止是那幾個公子哥,城中大小官吏有不少人都和他們私交深厚,這些天來拐彎抹角說情的不在少數。
就連衛湖衛大人都來找我了,說意思意思就算了,收其他的荒地就行。
文刺史雖然沒有明言,但言辭間也不希望我把事情鬨得太大。”
“噢,連衛湖都出馬了?”
顧思年饒有興致的問道:
“那大人是如何答複的?”
“如何答複?”
慕晨沉笑道:
“老夫的為人,琅州誰人不知?他們以為找找門路、說說好話就能讓我畏手畏腳?
做夢!
我跟衛大人說了,租田令麵前,一視同仁,隻要是荒地,全都要收起來,然後統一分發耕種!
有些窮苦百姓都要餓死了,他們卻握著這麼多田地不肯撒手,天底下哪有這般道理!”
慕晨沉怒目圓睜,越說越來氣。
顧思年好奇的問道:
“說情的都來了,大人是打算來硬的?”
“不是打算。”
慕晨沉回了一句:
“兩天前我已經派衙役拿著公文去各家府上催過了。
限期五天,交出各家田畝,否則本官就要秉公執法,強行清退各家的田地!”
顧思年目光微變:
“這麼做不會引起他們的劇烈反彈嗎?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啊。”
“這層窗戶紙早晚要捅破的。”
慕晨沉無比堅定:
“長痛不如短痛,老夫就跟他們鬥上一鬥,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顧思年由衷的生出一絲敬佩,敢於全城大部分富商為敵的勇氣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而老人隻是單純的為了百姓,毫無私利。
“大人,大人在嗎?”
突然有一名婢女著急忙慌的走了進來,神色很不對勁。
顧思年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不是慕府貼身服侍慕清歡的丫鬟嗎?
“咦,你怎麼來了?”
慕晨沉疑惑道:
“你不是應該陪著小姐嗎?”
丫鬟臉色發白,哆哆嗦嗦的回了一句:
“小姐,小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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