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書說完,半晌沒有皇後的聲氣。
她有些擔心,不禁偷偷抬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崔思宜炯炯的眸子,像暗夜中的星子。
崔思宜:“你可知道,若要留在宮中,你連你真正的名字都不得用。更做不成從前那風風光光的女官,隻能待在本宮身邊,做一個口稱奴婢的小宮女。你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
可這仇,委屈也要報。
肖女禦的仇,甘太後的仇,世道加著在自己身上的那種種不公,種種仇恨。
她要一一清算。
江書:“奴婢想好了,奴婢願意。”
崔思宜:“本宮這個皇後……名存實亡,你便是本宮的大宮女,往後萬一有些什麼,本宮也未必護得住你。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的。”
她從被幕亓一強要了清白身子,帶到武安侯府那一刻開始,眾人對她的承諾,莫不是“我護你”。
可江書今天不想叫人護了。
這深宮內院,這吃人的世道,她要自己護著自己。
要自己活出一個人樣來。
江書:“奴婢都明白,奴婢願意。”
江書:“太後對奴婢有提攜之恩,奴婢若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逃出宮去,往後餘生,奴婢都不會原諒自己。”
她會一輩子記住自己的懦弱與無能,一輩子覺得含羞抱愧。
可真正該為罪行懺悔的人,從來都不是她江書。
熒熒跳躍的燭光,似乎燃在皇後眸中,她伸手挽起江書,“可甘太後此般,她是想叫你活著。”
“是,太後慈心。”江書對上皇後雙眼,看清她眼中倒映的,渺小卻無比清晰的自己,“可太後是叫奴婢像個人一般活著。此仇不報,奴婢這根脊梁,一輩子都直不起來。”
鴻慶帝也好,顧太後也罷,甚至那周貴妃、萬女官。
本已生就在皇權最頂端,高高在上,卻偏要用卑劣下作的手段,攪動風雲,篡改彆人的人生。這樣的人,不配身居高位,不配坐享天下萬民的供養。
江書笑笑:“奴婢一身何其輕賤,死不足惜。可卻不能叫敵人過得太舒心暢意了,您說是嗎?”
半晌。
“本宮答允你。從今往後,你就是本宮這長春宮的大丫鬟,玉書。”
皇後叫玉荷嬤嬤扶著江書坐到一旁矮幾上,“既是本宮的人了,這長春宮的境況,本宮需得跟你明一明。”
她輕輕歎了口氣,叫玉荷旋亮了燭火,“本宮雖是皇後,外麵看著金尊玉貴,鮮花著錦,可皇帝自大婚那日起,就從不曾來過本宮這長春宮。他夜夜宿在貴妃宮中,還叫身邊大太監來長春宮遞話:
‘這宮裡一絲一毫,都是朕為貴妃準備的。皇後不喜歡也沒關係,可卻彆打壞砸壞了。不然,你賠不起。’”
重複著鴻慶帝那似笑非笑的話,崔思宜有些無奈地打量著周圍。
她這長春宮裡,處處精致,處處奢華。
卻無一處不透露著皇帝的蔑視和冰冷的殺意。
崔思宜苦笑,“皇後做到本宮這份兒上,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曆史上,不受帝王寵愛的皇後很多。
可皇後,即便是不被愛不受寵,也多得帝王尊重,有自己的尊嚴。
可鴻慶帝在宮內上下的這一番敲打,完全把崔思宜逼成了不受寵的棄婦模樣。宮中下人雖不敢表麵上輕賤,可長春宮派出去辦差的宮人,卻總要比旁人多受一重摧折。
便是皇後帶進來的真正的玉書,也因受不了欺負,昨晚跳了井。
長春宮為此還亂了半夜。
崔思宜:“光是無寵無愛,倒也沒什麼。隻是那位,裁藩的心思還未停歇。”
天可憐見,這冬去春來的三月中,崔思宜總算接到了北疆家信。
說是崔成火身受重傷,但好在還是活著回到了北疆。
鴻慶帝手中的玉劍是假的,專門做來誆騙崔思宜,真正的玉劍被崔成火帶回北疆,老鎮北王的死訊傳了回去,崔成火繼承了王位。
成為新一代的鎮北王。
幾十萬玄甲精兵,結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黑色城牆,靜靜矗立在大盛北部邊疆。
可鴻慶帝不能安寢,總覺得那一雙雙眼睛,和朝國、沙國一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屁股下麵的龍椅。
不安歸不安,崔成火繼位鎮北王,鴻慶帝除了日常磋磨,還真不敢把崔思宜如何。
“下月,我祖母、母親便要扶父親的靈柩返回北疆落葬。”跳動的燭火之光把陰影投射在崔思宜眼底,為她的神情添了幾分堅毅,“人質,留我一個人就夠了。”
一旁,玉荷微微側過臉去,手指在眼底劃過,似在無聲地擦去眼淚。
“還有,說道皇帝寵愛,就不得不提起我們這位貴妃。”崔思宜聲音轉冷,“大婚上瞧見過她一次,果真是花容月貌,楚楚可憐。自封了貴妃,皇帝便金口玉言,說她身子不好,日日不必來給本宮請安。可她宮裡的那些人,卻沒一個安分的,一日日都想舞到本宮眼前來。”崔思宜看向江書,“貴妃清涼殿裡來的人,你往後小心提防著些兒。”
“是。”江書低頭,一一都細心記下。
知道宮中的情況,與三個月前自己所預的大差不差。
她身陷囹圄三月,已是錯過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光。若不是大婚那檔子事,現在,她八成已經和沈無妄一起,陪著甘太後在揚州看桃花了。
猝不及防想起那個名字,江書壓下心口微微的悸痛。
“大致的情況就是這些,你往後可以慢慢熟悉。”崔思宜緩了一口氣,“你是長春宮大宮女,要出宮一趟也不太容易。肖女禦的仇,需緩緩圖之,萬不可操之過急。”
知道皇後是擔心自己,江書尋思了片刻,抬眼道:“能不能叫奴婢見一見那些放出宮去的昔日同僚?”
崔思宜看了玉荷一眼。
玉荷有幾分遲疑:“奴婢可請其中一兩位代表入宮。不過……”她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
玉荷:“因那揭發女官所陰私的文章,署名正是江書。大多數女官都不知其中真相……”
心口像被尖銳的鋼針猛地刺了一下。
那些同僚,她們定是恨極了“江書”這個名字。
“無妨,”江書吸了吸鼻子,“嬤嬤隻管安排,奴婢自會同她們解釋。”
但願,她們還能相信自己……
三言兩語,定下會麵的細節。窗外,夜已經很深了。
玉荷:“娘娘安置吧。”
崔思宜點了點頭,剛要起身。
太監尖銳的嗓音一疊聲從外傳進來:
“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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