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萬福整個人抖得像篩糠似得,全然顧不得自己身上哪哪兒疼,狼狽的從地上爬起跪好,咽下滿口的血腥味,不住的求饒:“小的知錯了,小的真的知錯了,求主人饒命!”
從他此時的角度,隻能看見前方人影微晃的袍角。
那袍子整體是青黑色的,像是穿了許多年似得微微泛著灰白,卻仍舊保持著乾淨整潔,袍子底下一雙細軟青絲履,亦是纖塵不染。
孫萬福不敢再抬頭向上看——那,那人的臉上,覆著的可是鬼麵倛頭!
光是看上幾眼,他就覺得足底冰涼,耳畔生風。
自從被這鬼麵人纏上之後,孫萬福再無一日得以安寢。
鬼麵人不知何時何地就會憑空忽然出現在他麵前,給自己指令,若是他不從,或是辦的不好,像如今這一掌拍來的,都算是小懲大誡了。
孫萬福也曾猜測過鬼麵人的身份,又為何會挑上自己。
可無論是從身形、從聲音,或是行為舉止,鬼麵人都不像是任何一個自己熟悉的人。
難道,難道自己當真就這麼倒黴,在萬千芸芸眾生之中被挑中?
如今自己還身負噬心齧骨之毒……想到毒藥發作時的萬般折磨與痛楚,孫萬福又是一抖。
被他喚作“主子”的鬼麵人冷哼一聲,似是因隔著麵具,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孫萬福,你為何要節外生枝?”
孫萬福知道鬼麵人說的是什麼,咬著牙道:“回、回主子的話,小的是覺得那姓江的實在太過可恨了,這才,這才沒忍住和官府說見過她的……”
鬼麵人不置可否:“你與她的過節,你自己處理,切忌誤了要事。如今那杜文斌不但疑心了江玖拾,也同時懷疑上了你,你自己說,要怎麼辦。”
孫萬福冷汗一陣一陣的冒,小心措著辭:“小的,小的與官爺說的時候,也隻是說自己依稀見到了一個人影,並未將話說死,若是,若是官府再來問話,小的便說是看錯了……”
鬼麵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那你又如何解釋自己半夜還在江家附近?”
說到這個,孫萬福來了精神,低著頭跪地往前挪了幾寸:“這些小的早就考慮好了,那日小的替米行送了幾趟米,這不,還順道辦了王家的事兒,等送完了米天都黑了,米行的王大娘便許小的在鋪子裡歇息一夜,第二日再出城。”
“半夜起來如廁時看到個人影鬼影的,也說的過去。”
鬼麵人沉吟著道:“你昨夜當真見到了江玖拾?”
孫萬福跪的恭恭敬敬:“不敢欺瞞主子,小的昨夜一宿未合眼,就等著王家那邊的消息,等到半夜的時候的確看見江家附近有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隻是那人行走極快,小的也沒敢離開米行,所以,所以,也不是十分能確定那人影就是江玖拾。”
鬼麵人聽著,又不悅了起來:“單憑一個人影,你就想攀咬江玖拾?”
簡直是癡人說夢,惹禍上身。
孫萬福朝他磕了一個頭:“此事的確是小的考慮不周,給主子添麻煩了,小的罪該萬死,還請主子看在小的將王家事辦妥的份上,將解藥……”
“行了。”鬼麵人截斷了他的話頭,又問他:“這幾日江家可有異動?”
孫萬福張了張嘴,有些不甘地了收回了還沒出口的話,轉而答道:“回主子的話,前幾日江玖拾做出了金絲香球,許多人找上門,還好小的這些日子都在米行,甚是方便,小的一直細心留意著,沒有陌生的人,也沒有不良於行的。”
自從他被派到揚州,鬼麵人交給他唯一的任務就是盯著江玖拾,看有沒有陌生的人登門,特彆是眼睛和腿腳不便的人。
孫萬福知道主子是要找一個人,可卻不知那人到底是誰。
他也不是沒跟主子打聽過那人的樣貌身份,這樣自己也好儘快將人找到,可主子隻讓他不該問的彆問。
可若是他天天在江家周圍晃蕩,早就引人懷疑了,是以孫萬福除了隔三差五借著送東西的名頭親自登江家的門,還買通了城外的幾個小流浪漢,輪流去盯著江家。
兩年間,從未見過什麼特彆的人。
鬼麵人聽了沒再多問什麼。
孫萬福的消息與他們的人查探的結果大差不離,難道江家和顧家當真沒有什麼特彆聯係?在嶺南時,不過是湊巧遇上了?可不應該呀……
見鬼麵人不說好也沒說不好,孫萬福以額觸地,小心翼翼又提起剛才的話茬:“主子,不知先前說好的解藥,能否賜予小的……”
若非主子應允他在王家事成之後,就給他徹底解除體內之毒,他也不會那麼賣力的將事情辦妥。
王家的事一點也不好辦,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定了王家人,找到了合適的機會。
隻是,若他此時抬頭,便能看到鬼麵人眼中一閃而逝的憐憫。
鬼麵人沉默了一會,才道:“王家之事仍未板上釘釘,這個月暫且隻給你延緩發作的藥粉。”
什麼?
孫萬福驟然一驚,也顧不得畏懼害怕了,急急跪行幾步到鬼麵人跟前,拽住他的衣袍急道:“主子,您不是說事成之後就給我解藥的嗎!”
“這,這王放已經死了!為何還不能……”
鬼麵人眼裡閃過一絲嫌惡,手中運氣一振將他那雙手從自己衣袍上揮落:“王放雖死,王家事卻未了,藥就隻有這一瓶。”
說著,鬼麵人抬手將瓷瓶高高舉起,又輕輕鬆了手,隨即轉身離去,沒給身後之人多分一個眼神。
瓷瓶快速的往地上砸落。
這……
孫萬福想到毒藥發作時那撓心撓肝想要一刀了結自己的痛楚,一時慌了神,也顧不得再討要解藥了,忙伸手湊著小瓷瓶墜落的位置——直到藥瓶穩穩當當落入手中,他才鬆了一口氣。
抬頭四顧,鬼麵人早已不見蹤影。
孫萬福捏著瓷瓶,緩緩將自己團成一團,仿佛溺水之人緊緊抱著眼前僅剩的一根浮木。
夕陽西下,暮色沉沉。
餘暉光影從他身上緩緩劃過,他的臉上明一片,暗一片,直至陷入灰暗之中。
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孫萬福苦笑一聲,拔開瓶塞將裡頭的藥粉儘數倒入口中,連水也不用直直地吞咽入腹。
苦澀的藥粉劃過乾澀的喉嚨,引出被壓抑著的鐵鏽味。
他忍著渾身的疼緩緩起身,將自己放到木板床上躺好,心裡卻是想著:還好自己有先見之明,提前與王大娘討了幾天休息日,明日不去也不會招來懷疑。
自己賤命一條,能多活一天都是恩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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