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的宅院在揚州城東南處,大市附近,可謂是鬨中取靜。
江琉與範家一行人一路往南行去,穿過熱鬨的街巷市坊,商鋪邸肆門前車水馬龍,酒旗翻飛,人煙生聚,直至過了太平橋,再往東行數裡,就到了高家的府宅所在。
相較於先前一路上的繁華熱鬨,此地就幽靜多了。
門前一座石板橋,橋墩子附近栽種著幾株古樹斜柳隨風搖曳,周圍行人不多,他們似是都知曉此地住戶喜靜,三三兩兩遛彎閒逛路過這裡時也自覺放輕了聲音。
高家宅院頗有些江南水鄉的神韻,白牆青瓦,磚雕浮木,深淺錯落,院門石階旁一對抱鼓石秀雅精致,聚氣藏風。大門上一對環扣並未上鎖,似是在等什麼人來,推門即可入內。
範弘義雖有約在先,仍是不敢唐突造次,他拾階而上,輕輕叩響門扉。
“來了。”門內即刻有人應聲,幾乎是下一瞬,院門被人從裡推開。
年輕門房見著來人,不著痕跡的往他身後瞥了一瞥,等瞧著範弘義身後的大木箱,麵上多了絲喜色,忙將一行人往裡頭引:“範老爺,您來了,快快請進,家主正等您呢!”
幾人隨著門房往裡走去。
江琉默不作聲的跟在範家人身後,眼尾餘光輕輕掃過院中景象。
長長的廊道邊,或有角亭池塘,或有假山石橋,或有翠竹芭蕉,可謂是一步一景,院子各處以青磚鋪地,連周圍的草皮地上,也都仔細拿文石鋪設出了小石子路。
眾人走過了山房小樓,又往深處過了幾座廊橋,終於到了東園——高家家主高齊月的宅園。
門房將一行人領到東園門前,後麵的便交由東園侍從了。
眾人又往裡走了幾步,便到了正廳。侍從敲門輕稟,得了準許才將人帶進去。
廳堂裡已有人等候。
最上首處的便是高礦主高齊月,同她坐在一處的還有一名青衣男子。
高齊月約莫三十多歲左右的年紀,身著深碧色坦領褙子,外罩毛領披襖,烏發高挽成單刀半翻髻,發上簡單點綴著一支純金菱花簪頭,姿容甚妍,周身氣度不凡。
見到了範家來人,高齊月起身相迎,舉手抬足間皆是從容:“範老爺來了。”
青衣男子隨高齊月一道起身,麵上掛著清淺溫和的笑意,衝著來人點頭示意。
範弘義忙疾步上前,與上首之人見禮:“高礦主,柳公子。”
江琉與範家侍從們垂著眼站在一塊,從她此時的角度,隻能瞧見前兩人行走間擺動的裙擺袍角——竟是浮光錦。
若她沒記錯,這可是貢料。
範弘義與高齊月你來忘我寒暄了幾句,就轉言說起了正事。
“高礦主,您先前定做的三尊金像已經完成,今日範某特前來請您過目。”
說著,範弘義示意身後的侍從上前,將一路抬著的木箱輕輕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高齊月依言跟著過去,卻是沒有親自動手開箱,反倒招呼一旁安靜立著的青衣男子:“明川,你來看看。”
江琉聞言有些詫異,微微抬眸看向一旁立著的青色人影:這金像上刻畫的可是高礦主的親姐姐,她竟是讓旁人來瞧?
“好。”柳明川倒並無異色,聽高齊月如此吩咐,便伸手打開了木箱,又毫無遲疑地掀開了遮蓋的軟布。
金燦燦的光頃刻間湧了出來,三尊金像顯現在眾人麵前。
待看清了金像上的神情,柳明川卻是目光微怔:太像了……不,這就是她。
隻一眼,他就仿佛穿梭回了舊日時光,回到了十幾年前與她初遇之時。
也是如同今時今日的盛麗春景,隻不過那日他出門時分明是個豔陽好天,等返程時天邊卻忽地聚起陰雲,下起了綿綿細雨。
他那日上門替人作畫,帶了紙筆畫具卻忘帶了油傘,隻好暫且躲到一處屋簷下,以免雨水沾濕了畫作。
春雨細密,卻是淅淅瀝瀝下了許久不見停。
他等了又等,有些等不住了,正打算抱緊了布氈悶頭往外衝,卻莫名被一物攔住——一柄油紙傘橫在他麵前。
他動作滯住,抬頭看去,一名著雪青花裙的女子淺笑嫣然:“畫師的畫可不能沾到雨水,若是毀了太過可惜,這把傘給你用吧。”
他聞言一愣:“你認得我?”
女子欣然點頭,笑道:“自然知道。你是嶺南名畫師,柳明川,對吧?”
他頗有些羞窘,一來今日樣狀頗為狼狽,二來女子言之鑿鑿說自己是什麼名畫師,總有些言過其實了……不過,他最終仍是接納了女子的好意,畢竟正如她所說,畫作沾了水,就毀了。
為報答她的好意,他允諾日後為她畫一張畫像。
這可是柳畫師的畫作!一把傘換一幅畫,真是值了!女子生怕他反悔,將傘往他手裡一推:“一言為定。”
之後的幾日,他都在等她的消息,等了十日,一月,半年……可卻一直沒有等到她傳信。
有時候他會也會想,若是那日自己問一問她的名字就好了。
這樣即便她不給自己傳信,他也能上門尋去。
他原以為她早就忘了隨口的允諾。
沒想到在幾年後,他忽然收到了一封短信,信上問他:柳畫師多年前應允的畫像,可還算數?
信的末尾處還畫著一朵傘花,瞧著筆觸頗有些生疏。
他便知道是她。
幾年未見,她已從亭亭玉立的少女,變成了溫婉嫻靜的婦人模樣。
她仍是穿著一襲雪青色的衣裙,手輕輕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低眉溫和淺笑道:“柳畫師,你可能為我和腹中的孩兒作一幅畫?”
那日他才知曉她的名字——高竹卿。
竹卿,卿卿。
當真是個與她相襯的好名字。
他收起心中不知是悵惘還是酸澀的複雜心緒,沉下心認真為她作了一幅畫像。
原以為那日之後他們便再也不會相見。
誰又能想到,再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天人永隔。
“心中氣苦”
“動了胎氣”
“油燈枯儘”
他怎麼也不能將她與這些話聯係起來,分明上一次見到她時還是幸福美滿的模樣,怎忽然間人就沒了?
再後來,高家托人帶話,想請他登門為故去的大姑娘繪製最後一幅畫像。
說起來,他一共隻見了她三麵,卻是貫穿了生死。
如今,三次相見時她的神情被儘數複刻在了金像之上,得以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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