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班駁的牆麵上,白紙黑字的貼著這幾個大字兒。
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照進了機修廠的羈押室,渾濁的玻璃,上鏽的鐵欄杆,睡在窗戶下草墊裡的崔大可,揉了揉眼珠子,從稻草堆裡鑽了出來。
麵容枯槁,神形蕭瑟,哪怕沒有照鏡子,崔大可都知道,自己現在十分的很狼狽。
“冤枉,我冤枉呐~!”
兩腿伸直,崔大可都不知道自己被關多久了,一起床,習慣性的拍著腿喊冤。
隻是,沒有人搭理他,門外站崗值班的保衛員,肩背著老掉牙的步槍,聽著裡麵又嚎嚎了起來,嗤笑了一聲。
“嘿,還挺準時~!”
他換崗還沒多長時間,聽著屋裡頭的崔大可,還在嘴硬,不耐煩的走到了窗戶柵欄前,敲了敲欄杆。
“彆喊了,這是哪,這是保衛科,這是關罪犯的地方,你喊破喉嚨都沒用,抓緊把自己的悔過書給寫了,寫了就能出去了~!”
頭發亂糟糟的崔大可,兩眼一直,確實不嚎嚎了,整個人如同猴子一般連滾帶爬,跑到了窗戶口,雙手抓著鐵床的圍欄,瞪大了眼珠子。
“你放屁,我沒做錯事,我寫什麼悔過書,你把你們科長叫過來,為什麼抓我,憑什麼關我,你們這是保衛科就這麼肆無忌憚的麼?”
堅持,崔大可依然在苦苦堅持,內心每天不停的告訴自己,沒拿東西,沒貪錢,沒挪用財物,現在連他自己都信了。
因為什麼被“請”進來,崔大可自己難道不知道麼,他清楚啊,就是因為清楚,所以,這悔過書不能寫,一寫,就真認罪了。
“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到臉盆那照一照,還找科長,我告訴你,一天不認,你就甭想出來~!”
熬唄,反正不是自己在裡麵,保衛員不在乎,在哪不是站崗,到點也不是沒人換班,他不急。
他是不急了,但崔大可急啊,目眥欲裂,保衛科田科長可是也在食堂小飯桌“消費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抓~!
現在連他手底下的保衛員都在逼著自己,這算什麼,這是不打算管自己了麼,就不怕把他給牽連進來。
“我寫你奶奶的腿~!”
想著推杯換盞時,那田科長客套時的模樣,饕餮盛宴時,吃的滿嘴流油,現在好了出了事,翻臉不認人。
這是什麼,這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啊~!
衝到了桌子前,無處發泄的崔大可,抓起桌上的信紙,撕的那叫一個支離破碎,他恨呐~!
被抓進來這麼長時間,當初酒桌上的沒一個來看他,沒一個過問,把他給救出去,在他眼裡,那就是背叛。
“你繼續撒野,對抗組織調查,崔大可,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保衛員看著裡麵發瘋的樣子,沒好氣的搓了搓鼻梁。
“你是什麼,你是乾部麼?你還代表組織上了,你充其量就是個工人,少跟我裝孫子~!”
好家夥,平日裡,瞧不上眼的看大門的,現在都能騎自己脖子上了,崔大可兩眼一瞪
“工人階級,那就領導一切,再說,你是什麼,去臉盆邊照照鏡子,一個代理股長,真把自己當書記了~!”
保衛員麵對死鴨子嘴硬的崔大可,不屑的笑了笑,正好,送來的早飯到了,該吃吃該喝喝,不老實交代,保衛科有十種辦法,讓他交代,十種。
“咕嚕嚕~!”
正義是可以裝出來的,但餓肚子這種沒法裝。
昨晚半碗稀的,插上能倒筷子,在大明朝,要是賑災都被砍腦袋的稀粥,早就在胃裡消化完了。
透過窗戶柵欄,看著門口的保衛,一口粥一口二合麵的饅頭,往常哪怕看不上這些的崔大可,也難以控製的咽了咽口水。
“兄弟,你能吃的完麼,饅頭給我掰一半吧,出去後,我肯定好好報答你~!”
翻臉真比翻書還快,平常人做不出來的事情,崔大可就能做出來,本來就是底層的小人物,從小到大,為了口吃的,啥事沒乾過。
“不行,不交代問題,你隻能等著,我看你剛才,不還還有力氣撕東西麼~!”
“咕嚕嚕嚕~!”
望著近在咫尺的饅頭,冒著熱氣的米粥,崔大可真急了,胳膊都從柵欄縫隙伸了出去。
“我沒問題,我冤枉的,給我,給我~!”
相比於以往在農村那時候,崔大可現在好歹矜持多了,沒把求字給說出來,到底還是把自己作為領導的尊嚴保留住了。
保衛員往外挪了挪身子,嗤笑的看著從窗戶探出胳膊的崔大可,感覺跟趕大集時,街麵上的耍猴一個樣。
掰了一小塊饅頭,保衛員左晃晃,右晃晃,就是不讓崔大可抓住,這一幕看起來,是真在逗猴。
“嘿~!”隔著窗戶,饅頭塊劃過一道弧線,砸向了斑駁的牆麵。
本身就鼓包的牆麵膩子粉,碎渣,嘩啦啦往下掉,一小塊饅頭滾落在地,正好承接了這些碎渣滓,二合麵泛黃的饅頭,瞬間雪白,仿佛變成了白麵饅頭。
羞辱,這是在赤果果的羞辱,食堂後廚往日吃香的喝辣的,推杯換盞,消息靈通的保衛員怎麼不知道。
現在好了,他們的代理股長,落到的保衛科手裡,就是想羞辱他,公家的雞魚肉蛋,把裡麵這位,可是養的白白胖胖。
站起身,保衛員一臉嘲諷的看著裡麵,他就是想看看,崔大可吃不吃這塊已經臟了的饅頭。
雙手抓著圍欄的崔大可,緩緩鬆開了雙手,他看清了保衛員臉上嘲諷,也看清了地上的饅頭已經臟了。
理智告訴自己,不能吃,不能被瞧不起,但偏偏雙腿不聽話,走了過去,彎下腰,把這小塊饅頭撿了起來。
“不能浪費糧食~!”
挺直了腰板,就像孔乙己執意不願脫下的長衫,哪怕是明知道在羞辱自己,崔大可還是找了個理由,維護著自己早已沒有了的形象。
撣了撣饅頭上裹著的灰塵,牆皮,塞進嘴巴裡,崔大可狼吞虎咽了起來。
原本細軟的饅頭,被牙齒咬的嘎吱嘎吱脆響,這是上麵沒有撣乾淨的砂石,他已經顧不到那麼多了。
明明很難下咽,但崔大可偏偏咽下去了,腹中灼燒的感覺,這才漸漸舒緩。
“戚,牙口挺好,這都能吃下去,厲害~!”
保衛員聽到了崔大可牙齒和砂石較勁時發出的聲音,忍不住給崔大可豎起了大拇指。
“怎麼,憶苦思甜飯都沒吃過,以後,也得給你嘗一嘗~!”
心裡的怒氣,哪怕已經到達了頂點,憤怒的神色,忽然轉為了笑意,崔大可握緊了拳頭,他不光要吃下去,要是有機會,廠裡所有人,都得嘗嘗,這憶苦思甜飯的滋味。
“我還吃過野菜丸子,野菜粥,榆樹葉知道麼,可難吃了,還有楊樹籽,你是城裡人,你應該都沒吃過,但我都吃了,什麼困難我都過來了,你,還嫩了點~!”
剛才喊冤叫魂的崔大可,突然安靜了下來,徑直走到了草垛旁,安安靜靜的坐了下去,就這麼看著窗外。
“有病~!”
保衛員看了看不動如山的崔大可,這一幕,看起來著實有些唬人了,搖了搖頭後,關上了窗戶。
臨近中午,崔大可一直保持著這個坐姿,保持著神秘莫測的樣子,直到,耳朵動了動,忽然睜開了雙眼。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而且,還不止一個。
“劉廠長,田科長~!”
“一定要把人看好~!”
保衛員和田科長的聲音緊隨而至,崔大可的目光,凝視著門口,他等到了。
房門驟然打開,站在門口的劉廠長和田科長,看到了坐在床上,一言不發的崔大可,頓時愣了愣。
劉廠長狐疑的目光看向了田科長,他記得田科長反映,崔大可不是天天在裡麵鬨騰麼,怎麼今天,這麼安靜了。
“崔大可~!”
“劉廠長~!”
“田科長,讓你們見笑了~!”
尊嚴被碾碎在了腳底,又被重新拚湊回來崔大可,沒有一上來歇斯底裡的哭喊著自己的冤枉,而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目光坦然的看著兩人。
哪怕是麵對著審判,都得支棱起來,因為,他是股長,哪怕是代理股長,也是個乾部,娘們唧唧,隻能讓人看了笑話。
這番坦然自若的樣子,倒是讓劉廠長,對崔大可高看了一眼。
乾部,講究修身養性,修的,就是這份氣勢,哪怕就是天塌下來,也要保持住自己波瀾不驚。
很多年輕乾部,修煉不出這份定力,沒想到,崔大可倒是沒給他這個廠長丟人。
本來準備的很多比較難聽的話,此時被劉廠長咽了下去,那是對無恥至極的人說的,現在的崔大可,看起來不像。
“你的事兒,我們已經知道了,軋鋼廠那邊已經通知了我們調查結果,悔過書還是要寫,有錯誤要認,挨打要立正~!”
指關節敲了敲桌麵,劉廠長目光直視著崔大可,麵對他同樣坦率的目光,語氣不由自主輕了一點。
“是,劉廠長,廠裡怎麼處罰,我都認,事情是我一個人做的,不關我媳婦,也不關其他人~!”
本來還準備四處攀咬的崔大可,選擇了一個人承擔,倒是讓跟過來的田科長,看著崔大可的目光都有些怪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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