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市門口。
白無陌握著曾孫女的手，一直在調整力度。
大了怕曾孫女痛，小了怕曾孫女又飛走了。
正好奇打量仙市的白小蓮有感，心中暖暖的，軟軟嫩嫩的小手掙脫，縮回一半，從白無陌肘彎鑽進去，最後甜甜笑了個。
“哈哈哈，”白無陌大樂，“老夫問一聲天譴城此刻誰最幸福，無人敢開口！”
“太爺爺！”
“好好好，低調，低調，老夫不說了，走！”
“太爺爺，仙市是朝廷建立的？”
“嗬嗬，小蓮，你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嗎？”
白小蓮搖搖頭，感慨道：“尚記得離家時的秦武，十數年一晃而過，輪廓尚在，內核卻變了。”
“是啊，短短十數年，彆說你，”白無陌歎道，“老夫身在天譴，還沒反應過來，秦武就這樣了。”
這話值得深思。
什麼東西，能讓秦武當朝一品都反應不過來？
白小蓮對朝政本就不感興趣，見太爺爺眉宇間是有猶豫之色，卻無鬱鬱之氣……
“多半不是在朝堂上被打壓……”
那就更沒興趣了。
“大不了把太爺爺接走，在宗門裡安度晚年。”
心思一定，她人又淡漠起來，邊聊邊走。
仙市人頭攢動，左右分行，涇渭分明。
見一藍衣執傘修士，手提一盒，飄逸走出一家名為小店的小店，白小蓮微微眯眼。
無論神態還是舉止，藍衣修士，處處顯露高貴。
她下意識想外放神識，想了想，開口問道：“太爺爺，這些藍衣修士，怕是來頭不小？”
“嗯……嗯？”白無陌反應過來，認真瞅了瞅，再和往日經驗一對照，嘴角微抽，“送外賣的。”
白小蓮蹙眉：“何謂……送外賣？”
“就是……”白無陌咂巴嘴皮，“客人懶得出門，便讓店家找人送上門。”
白小蓮嘴巴微張：“這，這是修士啊！”
白無陌樂道：“沒想到吧？”
“委實沒想到……”待鎮定下來，白小蓮隻覺無厘頭，想評價，琢磨一番，又找不到措辭，隻能搖頭道，“匪夷所思。”
白無陌也不解釋，笑道：“穿藍衣的，叫餓了麼，另外城裡還有一幫穿黃衣的，叫單騎救主，有修士有凡人，生意做得更大，啥都送，最近還送姑娘上門……”
“太爺爺！”白小蓮輕輕推攘。
“嗬嗬，你以為是不正經的？”白無陌笑道，“還記得迎春樓吧？”
白小蓮輕輕點頭。
白無陌唏噓道：“人現在幾乎不做那生意了。”
白小蓮好奇：“何以為生？”
“陪練。”
“陪練？”
“這個……”白無陌功課補得不到家，朝後招手，“給小姐介紹介紹。”
幕僚老奴，躬身上前。
靠嘴巴吃飯的人，幾句話就給白小蓮闡釋得清清楚楚，順帶還留了個引子。
“惠民工程？”
“回小姐的話，乃朝廷最近舉措，簡易修行措施為其一，此外，還有針對鰥寡孤獨、老弱病殘孕的各種關懷福利，各地學堂免費教育，提供營養早餐……”
白小蓮都聽懵了。
“長此以往……秦武能堅持多久？三個月？半年？”
白無陌笑道：“這就不清楚了，但老夫聽聞，討論惠民工程的時候，胡部堂眉頭都沒皺一下。”
胡部堂，戶部尚書，白小蓮還記得此人。
“說明秦武國庫充盈，”她微微一笑，“這十幾年，秦武是抓住大機緣了。”
老奴剛想張嘴，又止住，躬身退下。
“卻說錯了，”白無陌搖搖頭，“你走之後十三年，秦武並無甚變化，你至今所見，也就這大半年的事。”
這下白小蓮是真震驚了：“何以至此？”
“哈哈，容太爺爺賣個關子，”白無陌伸手前引，“先逛，後聊。”
沿途所見，和修仙界坊市大同小異。
小異之處，卻足夠顛覆認知。
一行人逛至投行，白小蓮終於驚呼道：“此仙市，隻麵向凡人？”
“不錯，”白無陌眼含讚許，“甚至可以說，在仙市討生活的修士，都在為秦武凡人服務。”
白小蓮有些恍惚。
曾經她身為凡人中的不凡。
蒙學之際，被修士看重，帶入修仙界，同時也抹去了她的不凡。
修行十數年，她再次找回不凡，卻已不再是凡人。
修為、閱曆、心性這些且不提，白小蓮對仙凡之彆的認知，是到頭了的。
“太爺爺，這般行事，怕是……”
“你覺得，秦武在折辱修士？”
白小蓮暗歎，輕輕道：“即便隻是散修，傳出去的話，對秦武怕也不太好。”
“嗬嗬，”白無陌笑了笑，“繼續看。”
沿途再行。
白小蓮眼中的光怪陸離，愈來愈多。
“嬸兒，本道接受的教育是對半砍，您走腳脖子砍，那誰受得了？”
“忒廢話，去不去！”
“去去去，嬸兒，活我可以接，但您這價格，隻能傀儡跑一趟了哈……”
“啥意思？”
“就是要你簽一份保丟不保損的協議，你也知道，傀儡沒個輕重的……”
……
剛聽完修士和凡人講價扯皮的聊天，她又看到一群老農圍著一年輕散修出仙市。
老農嘴裡咂巴咂巴的，話說個不停。
但隻要看向年輕修士，眼神一下就恭敬了。
年輕修士似乎銀子沒賺幾個，有些不滿，被老農伱一句我一句恭維，最後還是露出了笑容。
“也就是你們劉村了，換成李村，打死不可能這個價！”
“我日，小黃，李村你才收十兩？”
“放心，下回你去李村收二十兩，他們都給！”
“為何？”
“我們回去就到處說唄，這次請小黃，花了二十兩……不就成了？”
……
“那個年輕修士，明明已二境了……”
什麼叫二境修士？
再垃圾的身體，也能活兩百多歲。
手段齊出，屠凡人國度用時不超過一個月。
“結果這種人來了秦武，為十兩銀子俯仰？”白小蓮看不下去了，止步道，“太爺爺，這也太荒謬了。”
白無陌笑問：“何以見得？”
“太爺爺，您沒去過修仙界，不知……”白小蓮頓了頓，手腕一翻，一大塊金子出現在掌心，“修士眼裡，金銀如糞……”
“快收起來！”
白小蓮很聽話，金子瞬間不見。
但落在她身上的三道視線，不肯走了。
“太爺爺，”白小蓮掃了眼三位修士，暗自戒備，疑惑道，“怎麼了？”
“稍後和你解釋。”
白無陌丟下一句，跑去找三位修士，一陣交涉，又摸出五軍都督府的令符，對方才點點頭……
結果走了兩個，剩下一個繼續服務。
白小蓮看傻了。
待白無陌返回，她忍不住問道：“仙市，自成一國了？”
“嗬嗬，不至於此，”白無陌笑了笑，“如今秦武，凡超過五百兩以上的金銀流通，皆須向朝廷授權的錢莊報備。”
白小蓮笑了：“管得了修士？”
“呃，這……”白無陌語滯，看向老奴。
老奴恭敬道：“一開始就是管修士的。”
“修士能聽？”
“不聽的，都在禁武司內獄呢。”
白小蓮沉默，良久問道：“他們圖啥？”
“那可多了，”老奴笑道，“朝廷設有散修考證中心，囊括煉丹、煉器等諸多行當，散修若欲在仙市立足，必須先考證拿到本本……”
“秦武何德何能？”
“這老夫知道，”白無陌笑道，“朝廷請了歸墟門、獸宗等宗門的長老前來坐鎮。”
老奴也補充道：“考證中心就在咱精忠坊，小姐閒暇時，可以去看看。”
“歸墟門，獸宗……這倆小宗門，我似乎聽同門提過？”
白小蓮隱約覺得抓住了重點。
“若散修能拿到大宗們認可的證明，行走修仙界確實有利……”
但這就夠了？
老奴似有所察，恭敬回道：“除此之外，秦武也接受散修入籍秦武的申請……”
接受？
說反了吧！
白小蓮正無語，老奴又開口了。
“但修士必須通過正規渠道，為秦武立下功勳，攢夠入籍的積分，再經審核，方可成功。”
什麼叫倒反天罡？
這便是了。
荒誕，本是樂子。
看得多了，也就倦了。
見曾孫女敷衍起來，白無陌笑道：“卻也乏了，小蓮，咱找個地兒歇歇腳。”
“嗯。”
一行人沒走到律部商鋪，調頭返回，行至仙市小店，上樓。
包間早已預定好。
“毛氏紅燒肉，先來三份……”
“椒麻雞，兩份……”
“好教客人知曉，椒麻雞每桌客人限量一份，實在對不住您嘞……”
“行，那便一份……”白無陌點到後麵，懶得說了，直接用手指了仨兒，“這個，這個，這個……”
白小蓮莞爾：“太爺爺，蓮兒早已辟穀……”
“蓮兒不吃，太爺爺總要吃的嘛。”白無陌哈哈一笑，看向小二，“這仨兒不要，其他全來一份。”
小二麵無異色，恭敬領命，正要退下，又被白無陌喊住。
“貴店，可有母雞湯？”
“實在抱歉，母雞湯隻有總店出品……要不給客人您叫份外賣？”
白無陌有些失望，搖頭笑道：“算了，多謝小哥。”
小二離去。
包間靜默。
昨日白小蓮思緒被鄉愁所困，又偶遇舊日同窗，沒功夫。
今日仙市逛了一圈兒，即便覺得荒誕，探索的心思，卻也順勢冒頭。
此刻，她正外放神識，遠探天譴。
見曾孫女這般，白無陌也沒打擾，沉下心琢磨，稍後如何開口。
“太爺爺。”
“嗯？”
“天譴城怎那麼多杆子？”
“哦，叫無線杆。”
“何用？”
“通訊所用。”
老奴解釋一番，白小蓮恍然，蹙眉道：“有這必要？”
“嗬嗬，彆的不說，”白無陌樂道，“如今我要罵誰，拿起話筒就行了。”
“好教小姐知曉，”老奴恭敬道，“無線杆聯通內外，朝廷中樞的旨意，去往十三州都隻在彈指之間，除此之外……聽說秦武和歸墟門業已聯線成功，六十餘萬裡天譴，變為通途……”
白小蓮聽得都有些心動了。
但想想自己是修士，與友通信，一道傳訊符便可。
“隻是罵人有些麻煩……”
畢竟誰也不會給仇人傳訊。
“無線杆確實不錯，令人耳目一新，”白小蓮輕笑，“此物一出，秦武羈縻之能大漲。”
白無陌連連點頭。
“可不，如今秦武正有拓疆之意，可惜有些事，太爺爺不能與你說，但蓮兒，你儘可發揮想象。”
白小蓮笑道：“十萬裡？”
白無陌笑眯眯道：“格局可以再大些。”
白小蓮收斂笑容，正色道：“太爺爺，再大就不叫拓疆了，叫侵略。”
是啊，侵略……
“但你也得讓歸墟門疆域的各宗門，去告秦武啊！”
白無陌這一感慨，對沈青雲行事的感觸，又深了不少。
小二上茶。
瞄了眼麵前五彩斑斕的奶茶，白小蓮略作猶豫，便無師自通捧起，蘆葦管一插，抱著嘬。
兩口入喉，她微蹙的眉頭舒展些許。
“太爺爺，若小蓮所料不差，秦武必是出了大才。”
“哦？”白無陌笑道，“怎說？”
白小蓮捋了捋思緒，侃侃而談。
“秦武這大半年發展，有如神助，神是誰？便是歸墟門、獸宗一流了，人家堂堂修仙宗門，何以對凡人國度這般看重？”
白無陌微笑頷首。
“便在我看來，二宗對秦武的幫助，也委實驚人，”白小蓮頓了頓，找到了精準的形容，“甚至到了扭曲修行觀的地步。”
“這一點，小蓮詳細說說？”
白小蓮笑道：“太爺爺，修仙界的事兒，小蓮說了您也不會理解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二宗如此付出，秦武這位大才，至少是個單靈根！”
白無陌和老奴聽得津津有味，最後一句出，二人麵麵相覷。
這……好像就沒聽說過了。
“太爺爺，你們……”
白無陌暗歎口氣，正要開口，小店夥計陸續上菜。
看太爺爺吃得狼吞虎咽，白小蓮含笑等候。
至於菜肴，她看都不看一眼。
稍稍過了癮，白無陌舒服一歎，放下筷子，醞釀少頃，開口。
“小蓮，你隻見仙市，不知仙市之外，還有大賣場……”
“你隻見散修俯仰，未見各宗修士打破頭入朝為官……”
“你隻見秦武縱橫萬裡，未見八十九萬裡外，秦武有了塊等大的飛地……”
“你隻見表麵因果，但有沒想過……因果有可能是顛倒過來的？”
……
白小蓮聽得認真，待品味後，問道：“因果顛倒？”
“秦武是有大才出，”白無陌感慨萬千，“但歸墟門和獸宗如何知曉？”
白小蓮一怔。
“是他做了些事。”
“何事？”
“就你剛所見……”白無陌表情漸漸認真，“以及老夫剛所言。”
白小蓮聞言，先是蹙眉，隨後瞳孔緩緩收縮。
“仙市，大賣場，散修俯仰，宗修入朝為官，惠民工程，無線絲，甚至飛地……一個人？”
白無陌點點頭。
“還有後日即將舉辦的，首屆泛歸墟門疆域修仙界運動會。”
“運動會？”
“城南十尊雕像，象征十方會盟，運動會，便為十方所舉辦。”
白小蓮出神。
出神中，她用以上所有事件，在腦子裡勾勒出一位大才的輪廓。
輪廓模糊。
“但這輪廓裡，裝得下經天緯地之才六字。”
白小蓮長長突出一口濁氣，眉宇徹底舒展，敬佩道：“小蓮明白了，正因這位大才開天辟地般的各種手段，才讓此地修仙宗門另眼高看，繼而幫助秦武……”
“錯了，”白無陌笑著搖頭，“不是幫秦武，而是雙贏。”
“雙贏？”
白無陌笑道：“正是，老夫之前沒在意，在意後一琢磨，便發現此人行事主旨，就是雙贏二字。”
“雙贏……”白小蓮越品越有味道，讚道，“光聽著二字，就知此人是乾大事的。”
“大事？哈哈，”白無陌指了指曾孫女手裡的奶茶，“你東西，也是那人弄出來的。”
白小蓮愣住。
“還有這桌菜，”白無陌似笑非笑道，“小蓮確定不嘗嘗？”
白小蓮略作猶豫，微笑提筷，伸向一碟。
老奴忙介紹道：“小姐，此菜名涼拌時蔬，嫩藕、木耳、胡蘿卜、嫩豌豆莢，特點是蒜香突出，清淡，爽脆，解膩……”
“平時沒少吃啊。”
吃？
“不，我隻是為免太老爺重蹈覆轍，背了小店的菜譜而已！”
老奴聽得悻悻，又不敢解釋。
白小蓮夾了片蓮藕，入口便因醋而生津，再嚼幾下，更為滿意了。
“太爺爺常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不過如此了吧？”
“哈哈，”白無陌有些尷尬，“那話也隻是說說，我是沒想到，真有人做到了極致。”
白小蓮又嘗了塊椒麻雞，不知是不是麻上頭了……
“小蓮倒想見見此人。”
誒？
老夫等的，不就是這句話嗎？
白無陌聞言，心中暗喜，臉上卻隻是微笑：“此人公務繁忙，怕是難見。”
“若小蓮沒猜錯，”白小蓮笑道，“此人便是秦武第二位行走了。”
小蓮都知道了？
白無陌點點頭，唏噓不已。
“正是此人……嘿，簡直不像年輕人，二十歲不到被封行走，還不情不願，低調得要死，還叫什麼沈青雲，名不副……”
“噗！”
白小蓮一口五彩斑斕的奶，噴在太爺爺臉上。
“叫，叫什麼？”
白無陌麵無表情抹了奶，又咽咽口水：“沈青雲。”
禁武司。
大門口。
沈青雲正和一修士比賽躬身，看誰躬得低。
“沈大人親迎，丹某惶恐……”
“丹公子誤會了，下官拜的可不是公子高貴的身份，而是公子與生俱來的溫良恭謙之氣質！”
“沈大人著實客氣，丹某此來，一為賠罪，其次丹宗是想和秦武談談……”
“哈哈，丹公子此來，禁武司蓬蓽生輝，沈某建議，今日咱不談公事，隻談私誼，如何？”
“大善，大善……”
“丹公子……哎喲，勞駕丹公子扶我一把，我這老腰……”
……
遠處街口。
一隻白皙的小手放下，馬車窗幃落了下去。
小手主人的心，卻落不下來。
“丹宗……”
白小蓮閉眸暗喃。
歸墟門和獸宗，她似乎聽過。
丹宗之名，卻是她繞不過去，必須聽過的那種。
“而那修士，姓丹……”
這意味著丹霞客，在丹宗的身份，是核心弟子。
有了這種認知，再回想方才二人互躬的場麵，白小蓮感覺小腦都有些萎縮了。
一旁的白無陌目不斜視，一本正經，至於心裡……
那彎彎繞可多了去。
見曾孫女睜眼，他笑問道：“如今見著了，覺得如何？”
白小蓮想了想，嫣然一笑：“太爺爺，還是熟人呢。”
“啊？”
“幼時小蓮化名去崇明坊學堂念書，他是小蓮同窗。”
“啊……”白無陌強忍狂喜，鄭重道，“那得敘敘舊！老夫來安排！”
誒？
小蓮微覺有異，看了眼太爺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卻也未反對，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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