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人生若隻如初見
柴熙謹舉起手中的鼓槌,重重一下擊在鼓麵上,發出“咚”的一聲震響。
地上掙紮蠕動的人們眼裡的怨恨又多了幾分,他們的視線在柳眼與柴熙謹之間流轉,似乎分不清讓自己痛苦難耐的,究竟是哪一個。
這不堪忍受的痛苦,要向哪一個複仇?
黑馬加速衝了過來,柳眼坐直了身體,讓黑馬把他和玉團兒一起甩上了半空。身旁的蛛女和大識雙雙出手,一柄刀憑空出現,攔下了蛛女與大識。
傅主梅自遠處而來,他離得太遠,此時剛剛趕到,還不知道柳眼要做什麼,先行出手救人。
柳眼就當他必會救人,對蛛女與大識隻做不見,飛上半空之後合身撲落——“咚”的一聲巨響。
他落在了柴熙謹的大鼓上。
柴熙謹驟然與“師父”距離極近,柳眼的容貌恢複大半,柴熙謹隻覺眼前此人極陌生,又極熟悉。他手中“疊瓣重華”如暴雪般飛出,打柳眼上下十幾處大穴,距離極近,柳眼毫無抵抗的餘地。但他不閃不避,出手奪柴熙謹的鼓槌!
“叮叮叮叮”一連數聲脆響,“疊瓣重華”被禦梅刀一掃而儘,傅主梅對戰蛛女與大識二人本應綽綽有餘。但麵對蛛女,他背後已經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神智開始恍惚,眼前忽明忽暗,仿佛目之所及都湧上了一層迷霧。傅主梅仰仗耳力為柳眼擊落了一圈“疊瓣重華”,自己卻踉蹌了兩步,耳邊也開始聽不真切,仿佛有海潮之聲在耳邊循環往複,將身外的一切都逐漸隔絕了開來。
柴熙謹手握疊瓣重華,柳眼內力已散技法未失,一個失神,鼓槌已到了柳眼手中。
柳眼冷冷的盯著柴熙謹。
他盤坐在柴熙謹的大鼓上,鼓槌一擊,擊的卻是大鼓的側麵。大鼓發出未曾聽聞的鼓聲,柳眼右手握鼓槌,終於將琴橫在膝上,左手輪指一彈。
雙音同鳴,柴熙謹首當其衝,一口血噴了出來。
大識眼見柴熙謹受傷,大喝一聲,一拳“無上佛印”向傅主梅打去。他雖然也受音殺震動,但柳眼不是衝著他去的,大識又不識音律,天生對此駑鈍,便不像成縕袍、柴熙謹那般容易受傷。
蛛女冷笑一聲,按住了懷裡蠢蠢欲動的異種蠱蛛。大識一拳用了全力,傅主梅卻未閃避,這一拳正中心口,他哇的一聲吐了一口紫黑的血出來。坐在大鼓上的柳眼驀然回首,他手上戰鼓與琴未停,柴熙謹緩過一口氣來,正要出手。而身後的傅主梅蠱蛛毒發,竟慢慢轉過頭來,定定的看著柳眼。
蛛女眼見牽製有效,大喜過望。她本沒想過竟能全然製住這位大名鼎鼎的高手,傅主梅武功之高,不在成縕袍之下。
但傅主梅和唐儷辭在天清寺受傷不輕,又經苦戰,本都是強弩之末。
他背後的蠱蛛雖然被唐儷辭一刀刺死,但蠱蛛之毒並未解。
他受刑多日,中毒極深,又複重傷在身,蛛女以另外一隻異種蠱蛛亂他神智,傅主梅竟然受製於她。
玉團兒早已力竭,眼見傅主梅神色大變,她害怕起來,“柳大哥,他怎麼了?”
柳眼左手撫弦,停用了古琴。“團兒。”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玉團兒回過神來,“我不怕死,你休想叫我走。”
柳眼笑了笑,“我不值得。”他手肘一撞,那具琴在他膝上轉了半圈,夾帶真力重重擊在玉團兒胸口。
玉團兒胸前受了一擊,真氣紊亂,一時說不出話來,震驚的瞪大了眼睛——這琴上的真力,還是自己輸給柳眼的!
柳眼再發力一推,將她撞至昏迷,孟輕雷及時趕到,將小姑娘和古琴一起接住。他目光複雜的瞪著柳眼,恨不能食其之肉,但這廝方才救了場,此時又坐在柴熙謹的大鼓上,卻一時殺之不得。
柳眼環視周圍,傅主梅受製於人,孟輕雷滿目敵意,柴熙謹已經緩過氣來,而蛛女手握傅主梅,大識手持流星錘——舉世皆敵,仿佛已毫無生路。他低聲笑了起來,“哈哈哈……”
他棄去了手中的鼓槌,雙手對著身下的大鼓一拍,竟也一樣拍出了波瀾壯闊的音律。
他縱聲大笑,“哈哈哈哈……”
那笑聲和鼓聲一起,催魂奪魄,震人心魂!隻聽柳眼傲然道,“本尊立風流店、練九心丸,殺人無數——柴熙謹是我弟子,唐儷辭是我愛將。諸位身中‘九心丸’、‘呼燈令’等等毒物,解藥都在我的手中!中毒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他一通狂笑,戰場內外方才便臣服於他音殺之下,此時更鴉雀無聲。
宛鬱月旦和紅姑娘皺眉,柳眼突然出手,引動了全局的恨意——他必然是從唐公子那學的,偏又學得如此彆扭和勉強,根本不容深思。但唐公子拚死救他,柳眼也非大奸大惡,他此時自承其罪,強行控場,一旦唐公子回來,定要大怒。但此時除了柳眼,誰能控場?
若無音殺控場,片刻之前的血腥殺戮就要再次上演。
中原劍會、碧落宮、步軍司等等,隻能自保,卻不能救所有人。
柳眼手下的大鼓再次一震,眾人氣血翻湧,胸口一股怨毒越漲越高,隻聽柳眼又道,“本尊意欲得天下,普天之下,唯我獨尊,逆我者死。徒兒你莫以為從我這學會了音殺皮毛之術,就能自立門戶——而唐儷辭也休想假借我風流店尊主之名,狐假虎威。”他森然道,“本尊天縱之才,手握萬千奇術,豈容你等小人染指僭越?你們——若不跪下,都給我死!”
“咚”的一聲,戰鼓再響。
地上的人們一起發出嘶吼,眾人渾渾噩噩,向著戰車撲了過來。
傅主梅、柴熙謹、蛛女和大識也一起對柳眼出手。
柳眼端坐在戰鼓之上,垂眉低目,眼角所帶的那一點冰冷和譏誚猶在。
紅姑娘為之色變,“柳眼……”
柳眼引頸就戮,一是為了控場,二是為了解除唐儷辭“風流店主人”的惡名,三是他自己……並不想活。
本尊天縱之才,手握萬千奇術是真的。
普天之下,唯我獨尊,逆我者死是假的。
柳眼隻不過想消弭一些罪孽。
他消弭不了自己的,能以他的死,為唐儷辭消弭少許惡名,也是好的。
正在此時,飄零眉苑發出隆隆巨響,中心一處岩層崩塌,火焰衝天而起,淩空彌散。眾人身上臉上都感覺到了極度的熱意,隨著聲勢驚人的烈焰升騰,一道紅綾飛過,唐儷辭身隨影動,自火中現身,剛剛脫困,就看了千軍萬馬一起向柳眼殺去。
他睜大眼睛,看著傅主梅倒轉禦梅刀,一刀向柳眼後心砍去。傅主梅臉上的神色,眼裡的光就和池雲一模一樣!中原劍會集邀天之怒,地上行屍走肉隨鼓聲而動,他們都向著柳眼而去!
柴熙謹身邊的紅衣女子自懷裡托出了一隻半帶青金半帶粉的碩大蠱蛛,那蠱蛛有手掌大小,噴吐著淡金色的毒霧,它身周數不儘的蛛絲糾纏在柴熙謹、柳眼、傅主梅和大識身上,幾不可見的蛛絲閃爍著淡彩流光,卻是吞人神識的妖魔。
成縕袍持劍撐地,他在音殺之中難以自持,搖搖欲墜。孟輕雷眼裡隻有柳眼,臉上充滿了憎恨之色,幾縷蛛絲糾纏住他的劍,他卻毫無所覺。
碧落宮哨聲響起,鐵靜等人正在彼此呼和後退,有些人心有不甘,怒目看著柳眼,而絕大多數人聽從宛鬱月旦的指令,遠離戰車,堵上雙耳,速退!不——
唐儷辭手中金縷曲乍然展開,他尚未想明白這是發生何事,人已經向持蛛的紅衣女子撲去,紅影如雙翼鋪開,似垂天之雲,帶著一身餘燼從天而降。
那蛛女剛剛控製了傅主梅,正自欣喜若狂,唐儷辭如鯤鵬墜落,金縷曲一劍當頭而下,那金絲長劍一劍砍落她的頭顱。蛛女手中蠱蛛還在噴絲,她的人頭竟已落地,落地之時,臉上猶帶笑意。
大識猛然轉身,唐儷辭落地之後,第二劍向蠱蛛斬落。那毒物瞬間被斬為一灘肉泥,但大識的重掌已經拍上了唐儷辭的肩頭。
“啪”的一聲悶響,唐儷辭往前撲倒,他甚至未能撐住身體,重重摔在了戰車上。一頭灰發淩亂,與一身餘燼糾纏在一起,那灰燼甚至比長發還黑上一些。柳眼陡然睜眼,“阿儷!”
禦梅刀自背後砍落,柳眼雙手在鼓麵一拍,咚的一聲天地震動。
傅主梅不為所動——他不用音殺之術,但並非全然不會。但這一聲鼓響,讓他清醒了幾分,瞪大了眼睛,手中刀微微一偏,自柳眼臉側掃過,頓時半截黑發被刀風所斷。
柴熙謹幾枚疊瓣重華迎麵射來,柳眼隨傅主梅那一刀仰身後旋,半邊黑發揚起,他右掌在鼓麵一拍,這一次拍完之後,五指輕點,敲出了一段旋律。柴熙謹心裡戾氣勃發,方才那難以忍受的怨恨湧了上來,恨不能將眼前所見之人即刻殺死——這人撕裂他的傷口,淩虐他的心緒,賜予他千萬倍的委屈。
這人——這人是柳眼。
是他的師父,教授他音殺技法,告訴他“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不能什麼也不做”。
蒼涼與恨共存,柴熙謹七情如焚,心緒全亂。柳眼隨刀風後旋,離開大鼓,轉到了柴熙謹身後。柴熙謹拍出一掌,招架隨之而來的傅主梅的刀。禦梅刀如影隨形而來,卻不知道是砍自己,或是砍柳眼。
咽喉處一緊,有物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謹驚覺,一個側頭,才知柳眼那披散的長發飄蕩開來,掠過自己身前,柳眼仰後倒旋的時候一把抓住自己的頭發,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謹簡直不能相信,這世上竟有人試圖以自己的頭發殺人,他正要一手肘把柳眼撞死,大鼓上驟然響起一陣疾風驟雨般的敲擊,旋律如暴風驟雨,他真氣一亂,咽喉咯咯作響,竟被柳眼的黑發勒得幾乎昏死過去。
傅主梅眼前一會兒見的是柳眼與柴熙謹,一會見的是不成人形的神魔與妖物,一會聽的是歌聲,一會兒聽見的是異物爬行之聲。他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茫然無措,方才心口被大識所傷,一口真氣沒有續上,“當啷”一聲,禦梅刀失手墜地。
大識隻見眼前一陣眼花繚亂,蛛女死、唐儷辭倒地,柴熙謹被柳眼勒住了咽喉,傅主梅長刀墜地,渾然不解究竟發生了何事,呆了一呆,他抓起地上流星錘,往柳眼頭上砸去。
雖然不知為何事情急轉直下一變再變,但殺柳眼、救柴熙謹勢在必行。
唐儷辭伏在大鼓之上,方才是他敲出了一段旋律,鎮住了柴熙謹的反擊。但他實在無力爬起,眼見傅主梅禦梅刀落地,搖搖欲墜,柳眼手勒柴熙謹,危在旦夕,而大識的流星錘往柳眼頭上砸去。
局勢危如累卵,他伏在鼓麵上,無論如何提不起真力,全身冷汗淋漓,一口真氣行至丹田便受阻塞,多條經脈行經丹田左近便已受阻,有一大片……一大片異物影響了他內力運轉。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因為此物,既影響了內力運轉,又影響了血流與經絡,他如今受傷遲遲不愈,體質大不如前,正是因為它的存在。
方周的……心。他不曾放棄的……誰也不會死的希望。
是唐儷辭無所不能的證據。
是唐儷辭絕不會輸的狂妄。
和虛妄。
灰發委地,唐儷辭半抬起身。大識的流星錘第一下未曾砸中柳眼,柳眼拽著柴熙謹連連後退,柴熙謹肘擊柳眼,柳眼緊咬牙關,便是不放手,那長發竟也如此結實,任憑柳眼雙手緊拽,便是不斷。
而大識的第二下流星錘出手,與此同時,受柳眼音殺所控,對他滿懷恨意的眾人已經趕到。
嗖的一聲,第一支長箭射到,中柳眼身側三寸。
不行……唐儷辭仍然起不了身,全身的血冷了又熱,仿佛早已流儘,又如已儘結冰。他猛一咬唇,手腕一翻,“金縷曲”彈開,往自己腹中插落。一挑一翻,唐儷辭下唇帶血,麵無表情,金劍破腹挑出一物,血淋淋的落在大鼓之旁。
和蛛女的頭顱滾在一處。
丹田真氣驟然貫通,經脈崩裂,內力四散,腹部血如泉湧,他以飄紅蟲綾死纏傷處,頭也不回提劍而起,撲向了大識。
他未曾多看地上的異物一眼。
那東西血肉模糊,猙獰可怖,仿佛生著數枚牙齒與骨骼的妖物。
那根本不是方周的心。
而不過是基於方周的心而生出的一枚畸胎瘤。
所謂死而複生,從始至終……都是自欺欺人。
從來沒有我請你為我而死,而我再請你為我而活。世事桃花流水。
逝者不可挽留。
生且是生。
死……便是死。
人之生死,與落花與蟲,並無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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