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文德殿。
太子李道明端端正正地坐在禦案之後,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著坐在不遠處的陸沉,既有無法掩飾的好奇,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寧皇後坐在他身邊,輕咳一聲,徐徐道:“今日急召國公入宮,隻因本宮心中委實難安,想同你商議一番。”
陸沉之前才從織經司出來,宮裡的內監便火急火燎地找過來,隻說是皇後召見,於是他打消去城外驍勇大營的計劃,轉道趕來皇宮。
他鎮定地說道:“殿下請說。”
“弑君真凶已經查明,李適之的同黨也相繼落網,本宮總算能給大行皇帝一個交代,隻不過……”
寧皇後略作遲疑,眉尖微蹙:“這些人身居高位,如今一氣拿下四位尚書、十餘名衣紫重臣,已經嚴重影響到朝廷的正常運轉。本宮素無治政經驗,在這方麵尤其稚嫩,卻也知道這種狀況絕對不能持續太久,儘快填補人選方為上策。”
這倒是正經大事,陸沉點頭道:“殿下明見,臣亦是這般認為。”
寧皇後略顯期待地看著他,順勢說道:“四部尚書空缺,不知國公可有舉薦的人選?”
陸沉心中微動,抬眼望著這位不可小覷的皇後娘娘。
按理來說,武勳當然沒有資格插手朝中官員、尤其是尚書這種級彆高官的任免,但如今京城的局勢有些複雜,雖說陸沉沒有插手皇宮的防務,但是他麾下的兩支騎兵駐紮在城內,這是誰都無法忽視的強橫力量。
再加上寧皇後授予他臨機專斷之權,本質上便已允許他插手朝中各項事宜。
寧皇後見他沉默,於是進一步解釋道:“本宮稍後也會征詢兩位宰相的意見,隻是覺得國公曆來和江南世族沒有瓜葛,對於朝中的事情看得更加透徹一些,故而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坦誠又鮮明的態度。
“謝殿下信重。”
陸沉想了想說道:“依臣拙見,目前空缺出來的四部尚書,當屬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最為緊要,前者需要主持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和大行皇帝喪禮儀程,後者要總攬官員任免,這次有很多官員牽扯進弑君大案,吏部需要儘快給出一份詳儘且妥當的名單,保證各部衙能夠順利運轉。戶部當然也很重要,不過暫時可以讓侍郎代行尚書之職,等局麵穩定再決定新任部堂。”
這番話合情合理,雖然談不上如何精辟,至少可以看出來陸沉確實是在為大局考慮。
寧皇後心裡頗為讚賞,又問道:“那在國公看來,何人可以接手禮部和吏部?”
陸沉緩緩道:“禮部素來清貴莊重,一般人恐難服眾,尤其是如今這個敏感的時期。臣向殿下舉薦一人,應該能讓文武百官信服。”
“誰?”
寧皇後有些好奇。
陸沉道:“原禦史大夫,楚懷仲。”
寧皇後微微一怔,隨後很快反應過來。
楚懷仲乃江南名臣,雖然他出身高門大族,但是與一般門閥不太一樣,至少他不會損害朝廷的利益,因此被先帝委以重任執掌憲台,一直到先帝賓天,楚懷仲才退位讓賢安心養老,將禦史台交給許佐掌管。
再一個楚懷仲資曆老道,放眼朝堂內外隻在李道彥之下,若是讓他再度起複,顯然可以得到滿朝文武的認可。
寧皇後沉吟道:“楚老大人自然可以勝任大宗伯,但是本宮記得他已經六十五歲,前兩年便是因為身體抱恙才乞骸骨。”
陸沉平靜地說道:“隻是權宜之計,想來楚老大人願意發揮餘熱,幫助朝廷度過難關。”
寧皇後驀然醒悟,楚懷仲的名望和能力意味著他可以處理好眼下兩件要緊大事,而他的年紀又擺在那裡,隻要自己和朝廷給予對方誠懇的尊重,他應該不介意做一個過渡的人選。
這樣一來,往後她可以更加從容地決定誰才是新任禮部尚書。
一塊心病卸去,寧皇後清瘦的臉龐上增添了兩分光彩,溫言道:“那麼吏部尚書又該由誰接任?”
“呃……”
陸沉思忖片刻,坦然道:“殿下,臣聽說吏部左侍郎瞿弘毅深受大行皇帝信任,按說忠心肯定沒有問題,但是他日日相伴李適之左右,居然對李適之的野心沒有絲毫察覺。恕臣直言,這位瞿侍郎的能力值得商榷,在當下這種時刻能否料理吏部各項政務,可能存在不小的疑問。”
寧皇後靜靜地聽著,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妥的情緒,耐心等待著陸沉的提議。
陸沉看著她沉靜的眼眸,繼續說道:“吏部尚書位高權重,所托非人則貽害無窮,李適之便是典型的例子。臣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合適的人選,不過臣有一個想法,其實殿下不一定要立刻決定吏部尚書的人選,可讓薛相或者許相暫領吏部權柄,由兩位侍郎負責協助,或許更加穩妥。”
寧皇後眼神一亮,同時心裡泛起驚奇之意。
她今日召見陸沉議事其實算不上試探,但終究有些好奇,以陸沉如今的地位和權勢,如果他很強硬地安插官員,寧皇後縱然不會全部答應,卻也不會悉數否決,因為她很清楚陸沉手中掌握的力量。
卻沒想到對方如此高風亮節。
她按下心中翻湧的思緒,遲疑道:“此舉確實妥當,隻不過……”
見她欲言又止,陸沉心中了然,不急不緩地說道:“殿下,兩位宰相絕非貪權之人,相信他們會體諒殿下的難處,至少要保證接下來幾個月裡,朝廷可以正常運轉。等到時局穩定,無論薛相還是許相都會果斷交權。這同樣是應急之策,不會成為定例。”
“本宮自然信任兩位宰相。”
寧皇後的眉眼舒展開來,點頭道:“以前隻知道國公長於兵事,如今方知你的治政之才同樣不俗,不愧是國之乾城。”
“殿下謬讚。”
陸沉從容謙辭,其實他覺得自己不算大公無私,隻不過暗自調邊軍騎兵南下的舉動已經逾矩,沒有必要再引起朝中文武的忌憚。
寧皇後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繼而道:“關於禮部和吏部兩位新尚書的任命,本宮會征求兩位宰相的意見,取得他們的支持。對了,方才國公沒有提到刑部,其實本宮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陸沉心裡隱約有了猜測,鎮定地說道:“請殿下示下。”
寧皇後徐徐道:“前任刑部尚書高煥因貪墨罷官,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且高煥已經受到該有的懲處,本宮覺得讓他官複原職並無不妥,國公意下如何?”
雖然這個手段有些生疏且稚嫩,但是可以看出來她是在投桃報李。
高煥當初被罷官本來就不是什麼大罪,如果按照他那個罷官的標準,朝廷估計剩不下多少官員。
陸沉確實需要高煥幫他清查弑君大案,不過他沒有心急,冷靜地說道:“殿下,高煥牽扯進皇陵刺駕案,這件事尚未——”
寧皇後卻打斷他的話頭,頗為堅定地說道:“這是李適之對國公和高煥的誣陷,意圖以此讓百官相信國公會弑君。眼下弑君一事真相大白,國公和高煥身上的冤屈已經洗清,豈可任由那些流言傳播?本宮自會命人處理此事。”
陸沉望著她的雙眼,旋即微微垂首道:“既如此,臣無異議。”
無論是乖巧端坐的李道明,還是殿內恭敬肅立的女官和宮人們,都能感覺到這股和諧的氛圍,不禁頗為感慨。
自從大行皇帝和陸沉的矛盾公開化,宮裡的氣氛已經沉肅許久,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地過著,唯恐觸怒貴人惹來災禍。
寧皇後又道:“至於新任翰林學士,本宮準備讓秘閣王學士接任,國公是否讚成?”
這個提議讓陸沉略微有些吃驚。
高煥官複原職在他的計劃之中,對方因為他丟了官職,後來又能抗住苑玉吉的手段,沒有出賣陸沉,這顯然是值得信任的夥伴。
在陸沉的盤算中,高煥複任刑部尚書隻是第一步,接下來他會力推其接手戶部,無論朝中的阻力有多大,他都會促成這件事。
原因很簡單,他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將來他在江北率領邊軍將士奮勇廝殺,後勤供給是重中之重。
往後朝中的局勢很難說,陸沉可以不插手皇宮的防務,不直接乾涉禮部和吏部這些衙門,唯有戶部必須要由他信任的人掌握。
寧皇後很聰明,她猜到了陸沉的想法,所以主動拋出一根橄欖枝。
如此倒也罷了,沒想到她竟然這般大方,又將翰林院這個儲相之地送出來,而且指名要提拔王安。
要知道王安入京兩年多,以他的名望、履曆以及對大齊的功勞,始終隻是一個待詔備谘的館閣學士,壓根沒有半點實權。
如果換做以前,陸沉或許還會猶豫,畢竟翟林王氏的千年底蘊著實不俗,從王初瓏身上就能窺見一二,但如今他不可能再強行阻攔王安的晉升,再者他也需要有人幫他在京城擴展和穩固人脈。
“殿下慧眼識人,想來王學士一定會儘心竭力。”
陸沉坦然應下,並未矯情作態,反正他和王安的關係不是秘密,沒有必要故作矜持。
寧皇後知道他已經接受自己的好意,心中長舒了一口氣,麵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
禮下於人,自然是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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