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內,數十位重臣沉默肅立。
此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極其複雜,既有天子駕崩的悲痛,也有對幕後真凶的憤怒,最多的還是難以言表的憂慮,他們無法確定接下來局勢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大齊能否安穩度過這次的劫難。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位年僅五歲的延寧郡王能夠承繼大寶嗎?
同一時間的景仁宮內,李道明依偎在寧皇後身邊,瞪大眼睛看著麵前這群人,其中年紀最輕、和其他人明顯不太一樣的陸沉格外吸引他的注意。
許太後並未太過在意這對母子,她依舊耿耿於懷這群重臣逼著她將李宗簡趕出宮去。
不過轉念一想,連李適之都公開表態,或許他也認為自己略微有些心急了。
按照李適之和許太後的密謀,天子死後要循序漸進,先讓李道明支撐一段時間大局,等他們掌握內外大權之後,再以頑劣不智的名義廢掉李道明,屆時李宗簡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坐上龍椅。
一念及此,許太後暫時按下心中的不快,對薛南亭問道:“哀家終究是婦道人家,不懂外朝諸事如何運作,還請薛相底定大局。”
薛南亭稍作沉吟,緩緩道:“稟太後,臣以為當下有兩件事最為緊要。”
“薛相請講。”
“其一,大行皇帝賓天,天下難免驚動,人心定然惶惶。依臣之見,太後應頒下懿旨,冊立延寧郡王為太子,待大行皇帝大殮之後,太子登基承繼大寶,尊兩位太後為太皇太後,尊皇後為太後,同時大赦天下。如此,方可最大限度地平息風波。”
薛南亭這個建議自然沒有任何問題,李宗本死前隻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且李道明是寧皇後所出,無論法理還是道統都是沒有爭議的後繼之君。
“薛相此議甚妥。”
許太後點了點頭,然後又擔憂地說道:“然則延寧郡王才五歲,如何能夠料理國家大事?”
薛南亭道:“可效仿前朝舊例,由太後監國理政輔佐新君,待新君成年之後再行交還權柄。”
許太後心中一喜,同時對旁邊默不作聲的李適之愈發敬佩。
李適之先前便對她說過,但凡是這種關鍵時刻,儘量忽略許佐的態度,隻需要一門心思盯著薛南亭,因為這位左相心係大局,一切都以大齊社稷的安危為重,必然會做出有利於許太後的決定,因為他會希望風波早點平息,讓局勢回到平穩的軌道上。
“薛相,這似乎不太妥當吧?”
在許太後非常滿意的時候,旁邊再度響起那個讓她非常不喜的聲音。
薛南亭不急不緩地轉過頭望著陸沉,問道:“國公此言何意?”
陸沉雙眼微眯,正色道:“新君年幼,太後代為理政自無不妥,但是皇後乃新君嫡母,豈能將她排除在外?距離新君成年還有十多年,皇後若不能陪伴在新君身邊,豈不會讓天下人質疑大齊天子的孝道?”
突然之間,一頂大帽子扣了下來。
許太後眼角微挑,或許是因為先前被陸沉懟了一番,這次沒有立刻發作。
年僅五歲的李道明看著陸沉,雖然他聽不太懂這些對話,卻能直覺感受到這個年輕大臣對他的善意。
扭頭望去,寧皇後麵色如常,然而她握著李道明手腕的手輕輕用力,似乎是想讓年幼的兒子牢牢記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
薛南亭知道陸沉這番話的深意,而那恰恰是他不願細想的深淵。
身為當朝左相,執掌權柄已經十多年,薛南亭又非初入官場的新丁,如何意識不到這場弑君大案的蹊蹺?
短短一夜之間,陳鴻等人神秘消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天子的親信隻剩下一個還有幾天才回京的苑玉吉,這裡麵的波詭雲譎不需贅述。
換句話說,即便天子遇刺真的和許太後無關,後者也肯定處心積慮圖謀奪回後宮大權,否則她不可能在小半天的時間裡將內侍省各處緊要位置換上自己的心腹。
然而薛南亭又能怎麼做?
從天子遇刺到和寧門打開,這中間足足過去兩個多時辰,許太後已經控製住整座後宮,除了那十幾名慘死的宮女,再沒有任何線索和證據,難道要他空口無憑指控許太後?
就算他憑一腔血勇這樣做了,後續該如何收場?
真將許太後逼到那個份上,在不確定沈玉來立場的前提下,非要鬨出一場血濺皇宮的暴亂?
薛南亭不怕死,問題在於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隻能讓大齊朝廷徹底癱瘓,內外亂成一片。
等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社稷動蕩天下大亂。
所以他明知道許太後是想借機快刀斬亂麻,徹底掌控住後宮大權,他也隻能暫時答應下來,當然涉及到原則性的問題,比如之前逼許太後攆走李宗簡,薛南亭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猶豫含糊。
現在聽到陸沉這番話,薛南亭心念電轉,最終還是點頭道:“國公言之有理。”
眼下七位重臣看似一體,其實文武依然有彆,蕭望之和厲天潤顯然會支持陸沉的提議,而兩位宰相、李適之和胡景文無法做到共同進退,尤其是兩位宰相之間,薛、許二人雖有私交卻並未結黨。許太後默然不語,似在斟酌此事。
陸沉神情鎮定,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並非是有意激怒許太後,而是有些事一開始不去爭取,等到木已成舟的時候便極難反複。
他知道薛南亭是在顧全大局,至少要讓局勢平穩度過皇權更替這段最關鍵的時期,然後再徐徐圖之。
然而他比薛南亭更清楚天子遇刺一案的真相,亦知李適之和許太後的後手。
等到許太後名正言順監國的時候,薛南亭和許佐就是她要對付的目標,再也沒人能阻攔李適之的向上之路,如果不在當下確立寧皇後的地位,給年幼的李道明增加一道保障,哪還有徐徐圖之的餘地?
在極其詭異又緊張的氣氛中,寧皇後忽地開口說道:“母後,臣妾有幾句話想說,不知可否?”
當著七位重臣的麵,許太後隻好點頭道:“但說無妨。”
寧皇後牽著李道明的手,往前走了兩步,直麵一眾重臣,言辭懇切又難掩悲傷地說道:“諸位大人,你們是大齊的棟梁朝廷的柱石,如今陛下賓天,我們孤兒寡母全要仰仗諸位大人的護持。方才薛相之議老成持重合情合理,而秦國公所言亦顧惜我們母子之情,令本宮頗為感激。”
這番話麵麵俱到,在場所有人都心中熨帖,就連許太後都挑不出錯。
寧皇後又轉身麵朝許太後,拉著年幼的皇子一齊跪下,誠懇地說道:“還請母後念在大行皇帝的份上,監國理政護佑新君,臣妾豈敢與母後並肩,隻需在新君之側設一席,準許臣妾與他相伴,彆無他求。”
李道明忽地脆生生地說道:“皇祖母,您就答應母後吧。”
看著這一幕,諸位重臣不禁心有戚戚,頗為動容。
許太後原本準備好的措辭被堵回嗓子眼,隻能親自伸手將寧皇後和李道明拉起來,輕歎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你是道明的生母,理當伴他成長,哀家豈會讓你獨守後宮?”
寧皇後感激不已。
陸沉看著當初雍容華貴的皇後,現在是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姿態,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真是一個聰明人,隻可惜龍床上躺著那位沒有她這樣的心智。
許太後安撫好這對母子,便轉向看著薛南亭問道:“方才薛相言及二事,不知第二件事是什麼?”
薛南亭輕咳一聲道:“稟太後,大行皇帝喪禮儀程不容輕忽,但是在這之前,臣認為必須查明昨夜真相,找到真凶明正典刑祭奠大行皇帝,否則天下人心難安,此事亦會成為大齊朝廷永遠的汙點。”
許太後心中略感不自然,視線掃過依舊沉靜的李適之,登時安定不少,頷首道:“這是自然。諸位卿家,你們可以先去崇政殿,哀家與皇後、延寧郡王稍後便至,然後再商議此事。”
“臣遵旨。”
七位重臣行禮告退。
寧皇後看了一眼他們離去的背影,心中忽地有些發慌,然而看著身邊懵懂年幼的兒子,她將所有負麵情緒壓下去,依舊維持著悲痛又恭敬的姿態,從裡到外挑不出半點毛病。
約莫一炷香後,崇政殿內。
群臣對著上方行禮,但是這一次出現在他們麵前的不是天子李宗本熟悉的身影,而是很久沒有公開露麵的慈和皇太後許太後。
行禮完畢,寧皇後攜年僅五歲的延寧郡王李道明接受眾臣的朝拜,然後母子二人並肩坐下。
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座,位置略高,許太後神情肅穆地坐下。
“列位卿家,天子於昨夜寅時初刻遭奸人所害,已經賓天了。”
許太後悲痛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便是群臣悲呼之聲。
雖然他們對天子的感情遠不及先帝那般深重,但是在這樣的環境裡,每個人的悲傷都會被無限放大。
一片哀聲之中,一個憤怒至極的聲音響起。
“究竟是何人喪心病狂,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臣鬥膽奏請太後下旨徹查,必要將此人挫骨揚灰抄家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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