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城,皇宮。
禁軍主帥沈玉來站在宮牆的角樓之內,透過挑窗望著和寧門外的廣場。
兩位紆佩金紫的重臣從宮中出來,廣場外圍有兩輛馬車隔著一段距離等待主人。
沈玉來靜靜地看著,忽地開口問道:“那是薛相和李尚書?”
“是的,侯爺。”
副將恭敬地答道:“薛相和李尚書於未時二刻同時入宮,距今剛好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沈玉來輕聲複述,又問道:“同時入宮?”
副將應道:“是的,侯爺。”
沈玉來不再多問,但是他眼中漸漸浮現一抹古怪的情緒,因為他看到薛南亭和李適之居然在廣場邊緣停下腳步,兩人似乎在閒談。
身為禁軍主帥,沈玉來一直非常清楚自己的職責,除非天子特意安排,他從來不會參與朝中的風雨,一心一意老老實實守護著宮禁。雖然論坊間名氣他甚至連李景達都比不上,朝堂諸公卻沒人敢忽視他的存在,而且先帝和今上都會給他足夠的恩寵與待遇。
但這不代表他兩眼一抹黑,對朝堂格局一無所知。
薛南亭和李適之同朝為官多年,再加上李道彥這層關係,以及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的世代交際,兩人肯定不至於陌生,但是要說親近也談不上。
尤其是在右相鐘乘被迫辭官後,薛南亭對李適之的態度就更加冷淡。
今日兩人同時入宮麵聖就有些奇怪,一般來說天子會儘量避免這兩位重臣私下相見,以免性情剛直又很火爆的左相當麵發作。
“這可真有意思,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沈玉來心裡默默念了一句,然後乾脆靠在窗沿眺望遠處,隻可惜他沒有練就順風耳,聽不見這兩位重臣談話的內容。
廣場之上,薛南亭和李適之相對而立,遠處兩人的長隨安靜地等待著。
李適之意猶未儘地微笑道:“薛相,我知道兩條街外有一家食肆做的梅花餅和砌香櫻桃味道極好,可願撥冗一試?”
他知道薛南亭的脾氣,當然不會提出去礬樓這種愚蠢的建議,即便礬樓就是錦麟李氏的產業。
薛南亭雖麵無表情,自有威嚴氣度,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好。”
李適之於是側身一禮。
片刻過後,兩輛馬車一先一後離開廣場,沿著禦街往北行去。
李適之口中的食肆是個小鋪子,不過從他招呼夥計的熟稔來看,以往他確實沒少光顧此處。
雖說是招待兩位重臣,但這裡畢竟距離皇宮不算遠,掌櫃和夥計們也算是見多識廣,因此除了更加恭敬之外,並無太多的惶恐畏懼。
兩人在臨窗的位置落座,不一會兒夥計奉上點心和茶水,然後行禮告退。
薛南亭拿起一塊梅花餅,不緊不慢地吃完,喝了一口茶水,取出帕子仔細地擦了擦嘴。
在這個過程中,李適之一直麵帶微笑地看著他。
薛南亭並未評價點心的好壞,沉聲道:“鐘相為人清正,為官廉潔,用這種手段強逼他辭官,無恥且下作。”
雖然沒有明言,但這句話顯然是衝著對麵的錦麟李氏之主。
“如果我說此事與我無關,薛相定然不信。”
李適之喟歎一聲,繼而平靜地說道:“不過在對鐘相的看法上,我與薛相略有不同。”
薛南亭眼神微冷:“何意?”
李適之緩緩道:“薛相可還記得,陛下登基之後,命文武百官就雍丘大捷商議如何封賞陸沉,辛一先等人突然跳出來,直言該加封陸沉為國公之爵。此舉捧殺之意十足,險些在陛下和陸沉之間劃出一道裂痕。若非陛下應對妥當,恐怕會釀成難以想象的後果。這些人自以為忠心為國,不願看到割據之患,卻不懂朝堂行事的規矩。”
“我不相信他們的舉動是受鐘相指使。”
薛南亭的心誌何其堅定,豈會被對方三言兩語帶動。
李適之亦不著急,悠然道:“此事按下不表,後續幾次關係到陸沉和邊軍的朝議時,薛相不覺得鐘相的態度很奇怪麼?至少在我看來,鐘相對陸沉的偏向有些明顯了。”
此言一出,薛南亭終於知道天子為何會默許那些宵小連續不斷地攻訐鐘乘。
李適之又道:“鐘相縱有千般好,在這件事的處理上終究不太妥當。”
薛南亭聞言冷笑一聲,直白地說道:“若論對陸沉和邊軍的支持,我做的比鐘相更多,論理這個矛頭也該指向我。”
“薛相說笑了。”
李適之飲了一口茶,誠懇地說道:“陛下知道,世人也都知道,薛相公忠體國,無論做什麼都是在為大齊考慮,絕對不會有半點私心,否則清源薛氏怎會踟躕不前。”
“今日應約而來,我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薛南亭沒有理會這番吹捧,直視著李適之的雙眼,稍稍加重語氣:“雖然方才在禦前,我讚同你的提議,並不代表我認可你的手段。鐘相這件事不會就此結束,我一定會替他討一個公道。”
凜冽之氣撲麵而來。
即便是李適之這般老辣沉穩的人物,麵對當朝左相如此直接的宣告,亦有些吃不住勁。
如果不是先帝和李道彥這對配合默契又有容人之量的君臣,薛南亭絕對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哪怕他才華再出眾,撐死一輩子在侍郎級彆的官職上打轉,最後領一個尚書銜告老歸鄉。
正因為有先帝的賞識和李道彥的寬容,薛南亭才能步步高升,並且在右相的位置上一乾就是八年,然後在李道彥辭官後順理成章領銜百官。
時至今日,薛南亭依舊沒有太多的親信,朝中各部衙稱得上左相心腹的官員不多,但是他能夠穩穩當當地坐鎮中書,靠的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正氣和名望。
他不需要所謂黨羽。
一個很鮮明的反麵例子就是曾經的右相鐘乘,此人半輩子都在清貴的翰林院裡打轉,高升之前基本沒有經曆過風雨的磨礪,官路雖順卻無堅韌的心誌。
等到被一大群官員集體彈劾,而且是愈演愈烈的彈劾,鐘乘很快就撐不住,哪怕薛南亭再三公開表態支持他,他依舊扛不住那等壓力。
這就是薛南亭無奈的地方,其實鐘乘隻要臉皮厚一點心思狠一點,那些彈劾並不能決定他的去留。
最後鐘乘心力交瘁主動辭官,當日薛南亭在家中發了好大一通火。
李適之並未辯解,因為這沒有任何意義,薛南亭已經認定此節,又怎會被他的言語打動?
他隻是歉然道:“薛相應知,當今朝中最緊要的問題是什麼。薛相在禦前讚同我的提議,的確令我有些意外,不過細想又覺得正常,因為這是薛相一定會做的決定。總而言之,拋開以前的糾葛,我始終認為不能激化中樞和邊軍的矛盾,不能加深陛下和陸沉之間的隔閡,但是又要有所調整,這才是最難的地方。”
薛南亭亦未繼續放狠話,他隻是明確告知李適之,公歸公私歸私,他讚同李適之的部分政見和鐘乘被迫辭官一事毫無關聯。
至於陸沉……
這一次薛南亭沉默良久,緩緩道:“方才在禦前我已經說過,邊軍將士的一應待遇不能削減,陸沉手中的軍權不能削減,這些都是關係到邊疆安穩的根本。景國雖然經曆了一場內亂,但景帝並未喪失對景軍的掌控權,就算他們要沉寂幾年,以後還是會卷土重來,因此我朝絕對不能自毀根基。”
李適之附和道:“薛相明見,這是我等行事的前提。”
薛南亭看著對方古井不波的麵龐,心裡未嘗沒有幾分糾結。
他對李適之談不上十分了解,畢竟過去十幾年裡,對方一直被李道彥的光輝掩蓋,雖然李適之有著淵博的學識、上等的官聲和一手錦繡文章,但是基本沒有參與核心朝政的機會。
這一年多來,李適之悄無聲息地成為天子的心腹股肱,同時稍稍展露了錦麟李氏和他父子二人積蓄的力量,但是薛南亭依然看不清這張文雅麵龐掩蓋的內心,所以他決定再看一看。
“今日便到此為止,想來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
薛南亭緩緩起身,正色道:“李尚書,我有一言,你姑妄聽之。”
李適之亦起身道:“薛相請說。”
薛南亭一字字道:“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李適之雙眼微眯,拱手一禮道:“下官謹記。”
薛南亭轉身而去,李適之則維持這個姿勢,直到薛南亭已經登上馬車,他才慢慢直起身來。
這時心腹李錦山走過來,低聲道:“老爺。”
李適之神色淡然,往櫃台那邊看了一眼,道:“給店家十兩銀子。”
“是,老爺。”
李錦山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取出一張十兩的銀票交給掌櫃。
這家小店的點心雖然出名,但是價格並不昂貴,僅僅是一盤梅花糕再加一盤砌香櫻桃,委實不值這麼多銀子。
掌櫃帶著夥計千恩萬謝,李適之卻微笑道:“要謝便謝左相吧。”
他邁步向外走去,登上停在街邊的馬車,坐下後輕聲自語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這句話何止價值十兩銀子。”
“隻不過……薛相你可能不知,我一直以來就是在踐行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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