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苑玉吉走進涼亭,來到李宗本身旁,躬著身小心翼翼。
年輕的天子此刻已經坐了回去,他望著亭外漸次綻放的百花,目光陰沉。
苑玉吉對這種情況很擔心。
雖然此前他在涼亭外麵,對君臣二人的談話聽得不甚真切,但是大概能猜到天子的心思,繼而推斷出陸沉的回答。
李宗本的處境和李端剛剛登基時相比,無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縱然文武百官依舊有各自的小算盤,至少明麵上沒人敢忤逆他這位天子,然而陸沉不僅僅是拒絕了他的提議,甚至還公然在他麵前放下要殺韓忠傑的狠話。
何其跋扈。
李宗本冷眼看著前方,幽幽道:“方才你們若是動手的話,有幾分把握殺死陸沉?”
宛如一道驚雷在苑玉吉腦海中炸響,他猛地雙膝跪地,惶然道:“陛下,若是山陽郡公橫死宮中,江北恐陷大亂,便是朝中也會風波驟起,還請陛下三思!”
“你慌什麼?站起來。”
李宗本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朕隻是問問而已。”
苑玉吉起身,難掩緊張地說道:“若是不計後果,奴婢和秘衛高手隻要能圍住山陽郡公,一定可以殺死他。但是山陽郡公武功高明,陛下絕對不能出現在他視線之內,否則恐有意外發生。其實就算山陽郡公不在宮裡,隻要他還在江南地界,調一支精兵伏殺,總能取他性命。隻不過……陛下,奴婢鬥膽進言,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朕當然知道。”
李宗本自嘲一笑,繼而道:“一味想著殺人解決不了問題。”
苑玉吉仍舊不太放心,同時又有些疑惑。
從他的角度來看,天子和陸沉確實存在矛盾,那就是君權和臣權的碰撞,但是至少在目前的局勢下,這種矛盾還沒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天子仍然需要依仗陸沉統領邊軍,不論是抵禦敵人還是北伐收複故土,除了陸沉便隻有蕭望之具備這個能力和威望,而這兩人隱為一體,天子如果對陸沉下手,自然也就不敢再把邊軍軍權交給蕭望之。
另一方麵,陸沉仍舊是大齊的臣子,一時情急頂撞天子雖然不符為臣之道,卻還沒到僭越篡逆的地步,同時他還需要朝廷為邊軍提供穩定的後勤支撐。
有衝突很正常,但也不至於就此掀桌子。
李宗本轉頭看了苑玉吉一眼,緩緩道:“朕讓陸沉支持韓忠傑起複,除了各方麵的考量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隻要陸沉答應朕,他在邊軍將士心目中的威望就會有所削弱,隻是談不上動搖根基。陸沉態度強硬,說明他對朕的忠心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定,這便是朕動怒的緣由。”
苑玉吉倒也不笨,仔細一想就醒悟過來。
在韓忠傑這件事情上,陸沉默許和主動支持的意義截然不同,前者最多說明他身不由己,後者則是他為了功名利祿而背棄靖州將士,對他在軍中的威望會造成很大的打擊。
想通這一點,苑玉吉不禁感覺心情很複雜。
李宗本似是知道他的想法,輕聲道:“朕知道這樣做很無恥。那些將士不是為了韓忠傑或陸沉而死,他們是為了大齊社稷的安危而死,是為了朕和曆代先祖的基業而死,如今朕卻要利用他們的死,來算計一位同樣對大齊有保國之功的重臣。”
苑玉吉慌道:“陛下何出此言!”
說實話他都有些不敢再聽下去了。
天子當麵陳情自然是對他這位潛邸舊人的信任,問題在於這份信任太過沉重,苑玉吉覺得自己的肩膀扛不動。
“可是朕能怎麼辦呢?”
李宗本顯然不在意苑玉吉的心情,繼續說道:“陸沉不是蕭望之更不是厲天潤,朕看得出來他和他們不一樣。這樣一個年輕又顯赫的臣子,二十多歲的年紀就手握邊軍大權,麾下忠勇之將無數,而且都唯他馬首是瞻,隻知帥令而不知聖旨。”
“所有人都告訴朕,陸沉乃是真正的忠臣,一定會忠心於朕忠心於大齊。李老相爺這樣說,薛相這樣說,鐘相這樣說,魏國公這樣說,榮國公也是這樣說。朕不相信他們沒有讀過史書,就算陸沉是大忠臣,他手底下的人也甘於一輩子做個都指揮使嗎?史書上這樣的例子可不少,或許他們也沒有好法子解決這個問題。”
“更何況……人心才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曾經清如許的純臣可能會變成一個貪官,曾經不懼死的武將可能會膽寒投敵,曾經無惡不作的人也有可能良心發現,這世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人心呢?”
“朕當然可以對陸沉以誠相待,問題是朕怎麼保證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他手中的權柄越來越堅實,他不會生出一些順其自然的想法?”
“李老相爺離去之前,曾對朕說不妨想一想先皇對陸沉的態度,以及陸沉對先皇的回報。可是這位老相爺似乎忘了,朕何德何能與先皇相比?而此時的陸沉又與彼時的陸沉有幾分相似?”
“先皇在時,陸沉羽翼未豐實力孱弱,他的一切權力都來源於先皇的恩賜,他哪來的膽氣敢有一絲一毫的忤逆之心?他若真是那樣愚蠢的人,又怎能站上今天的高度。”
“有些問題就擺在那裡,不是裝作不見就會消失,反而會越來越嚴重,直到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朕當然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將生死與基業全部寄托在陸沉的忠心上,期望於他滿足隻做一個權臣,朕則舒舒服服地做一個清閒皇帝。”
他終於停下大段的自白,轉頭望著苑玉吉,麵上泛起一抹苦澀:“不然的話,你說朕該怎麼辦?”
苑玉吉隻覺心裡猛然湧起強烈的悲痛和愧疚,頓首道:“奴婢見識淺薄,不懂朝堂大局,但是奴婢願為陛下效死,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李宗本倒也不會奢望這個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太監突然變成謀士,因而有些欣慰地說道:“朕知道你的忠心,隻要你做好朕交待的事情便可。”
苑玉吉肅然道:“奴婢絕對不會讓陛下失望!”
“好,很好。”
李宗本輕歎一聲,但是很快便斂去悵惘,眼神重新恢複沉靜,道:“明日午後,傳薛南亭和李適之入宮。”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應下。
……
一輛馬車緩緩離開皇宮,周遭有數十名精銳騎士相隨。
即便走在禦街上,秦子龍那雙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依然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次陸沉回京受封並且與天子共商國事,各方勢力都有自己的盤算,有人歡迎他的到來有人忌憚他身上的光環,但是若論最緊張的人,恐怕非秦子龍莫屬。
葉繼堂率銳士營三千精騎在城外駐紮,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肯定不會輕動,因此陸沉的安全問題就落在秦子龍的肩上。
依照常理而論,陸沉這次在京城應該不會有明麵上的危險,但是秦子龍怎敢大意,畢竟陸沉以前在京中遭遇過兩次刺殺,一次是景廉奸細所為,另一次則是三皇子李宗簡密謀。
相較於外麵護衛們的嚴陣以待,馬車內的陸沉則顯得很鬆弛。
他靠在軟枕上,雙眼微閉養神。
今日這場禦宴最後鬨得不歡而散,讓李宗本前期營造的和諧氛圍蕩然無存,當然不是陸沉有意在天子麵前展現桀驁的那一麵。
李宗本想要一箭三雕,既沒有負麵影響地重新啟用韓忠傑,再利用韓忠傑完成對京營的徹底整合,同時給陸沉挖一個不大不小的坑。
陸沉很清楚這些算計,同時也希望能夠讓天子明白他的底線,所以選擇正麵相對。
其實他完全可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表明態度,李宗本也沒辦法強逼他支持韓忠傑,隻不過陸沉最終還是沒能完全壓製住脾氣。
關於那場北伐,李宗本對他的排擠和猜疑,韓忠傑的小人之心,朝中部分重臣的推波助瀾,在數萬將士葬身考城之後,一股極其濃烈的悲憤之氣便壓在陸沉的心底,哪怕景軍敗退也無法讓陸沉宣泄,最後則是在李宗本的再三要求下爆發出來。
事情已經發生,陸沉不會沉湎在那種情緒裡,他現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應對天子接下來的手段。
四天後便是大朝會之日。
馬車一路平安地回到郡公府,陸沉這一夜在書房中沉思良久,燭光一直到後半夜才熄滅,期間不時有人影出入。
翌日上午,陸沉正想著抽時間去探望蕭望之,譚正和渠忠聯袂趕來。
這兩位真正屬於陸家核心力量的心腹一起行禮,譚正恭敬地說道:“公爺,寧不歸求見。”
“寧不歸?”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陸沉略微有些不解。
渠忠連忙解釋道:“此人便是長樂寧氏破門而出的庶子,亦是用皇陵刺駕案威脅高尚書的幕後主使,我等之前奉公爺的命令降服此人,讓他在北城魚龍混雜之地落腳。”
“刺駕案……”
陸沉微微一笑,點頭道:“請他進來,我要會會這位草莽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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