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758【水麵下的交鋒】(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629 字 9天前

李宗本心裡一直有個疑問。

薛南亭已經年過五旬,為何這份骨鯁之氣還像二十年前那般冷硬?

難怪他縱然已是百官之首的左相,在朝中的地位根本比不上當初的李道彥,不像李道彥能夠一呼百應。

這幾年冷眼旁觀,李宗本從來不會質疑薛南亭的治政之能,隻是覺得對方這種性情居然可以步步高升,一路走到文臣頂峰,委實難以理解。

比如此時此刻,明明他已經讓步,薛南亭依舊不依不饒,最後那番話更是將他逼到牆角。

就在李宗本左右為難的時候,又有一人站出來,開口說道:“薛相,可否聽我一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是榮國公、首席軍務大臣蕭望之。

薛南亭對他頗為尊重,當即點頭道:“國公請說。”

蕭望之緩緩道:“勇毅侯戰敗當罰,罷官去職理所當然,降爵亦無不妥。隻是在我看來,永不錄用四字還需慎重。”

薛南亭目光微凝:“還請國公明言。”

蕭望之平靜地說道:“縱觀考城之敗的起始,勇毅侯犯下最大的錯誤是沒有洞察兀顏術的誘敵之策。兀顏術膽大心細,不會做毫無把握的決策,如果他沒有後手就不會主動尋求決戰。那場戰事進行到中盤,景軍依舊沒有顯露敗像,說明兀顏術一定有後手。勇毅侯被對方的手段迷惑,沒有留下足夠的餘地,等到景軍援兵出現、鐵甲重騎衝陣的時候,我軍已經沒有反製的手段,因而釀成大敗。”

“勇毅侯有錯,但這是戰場上很難避免的情況。我等事後複盤,當然可以洞悉一切陰謀詭計,因為那些都是確鑿發生的事情,若身處局中,未必能做到慧眼如炬。方才薛相說賞功罰過,我對此深以為然,不過若是就此將勇毅侯打落塵埃,我擔心這會對以後的邊疆戰事有不好的影響,因為沒人可以保證自己每一次的決定都正確無誤。”

“長此以往,有可能導致邊軍將帥在決斷的時候越來越保守,誰都不想因為一次錯誤的抉擇,徹底斷絕自身以及後代的前程。”

在天子和群臣的注視中,蕭望之娓娓道來,語調真誠,最後看著薛南亭說道:“將勇毅侯罷官降爵,已經可以表明陛下和朝廷的態度,薛相以為然否?”

薛南亭默然無言,不複先前的堅決。

這個時候他心裡確實滿是疑惑。

蕭望之在進京後過得一點都不安逸,天子對他遠遠談不上信任,要不是考城大敗危及邊疆,這位首席軍務大臣說不動早就被完全架空。

而韓忠傑作為天子的心腹,在軍事院內部合縱連橫,處處與蕭望之作對。

想不到在這個時候,蕭望之居然會替韓忠傑說話。

端坐在龍椅上的李宗本更是心情複雜。

他不覺得蕭望之心懷不軌,因為對方原本什麼都不需要做,隻用靜靜地看著就行。

薛南亭的控訴強悍有力,完全堵死了李宗本寬宥韓忠傑的所有可能性,他若不想鬨得天下皆知,尤其是要顧及邊軍將士對他這位天子的觀感,那麼采納薛南亭的建言是唯一的選擇。

見薛南亭依舊沉默,另外兩位軍務大臣張旭和陳瀾鈺先後表態,他們肯定是支持蕭望之的建議,本質上還是幫天子解圍。

禁軍主帥沈玉來一如往常,沉默地站在那裡。

如今手中沒有一兵一卒的李景達則微微低著頭,看著腳邊的金磚地麵,沒有像往常那樣旗幟鮮明地聲援蕭望之,當然也不會提出質疑。

張、陳二人表態之後,文臣這邊也有了動靜,禮部尚書胡景文和吏部尚書李適之相繼附和蕭望之的意見,右相鐘乘則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似乎這場激烈的衝突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又或許是最近這段時間那些禦史們不厭其煩的彈劾,讓這位一貫謹慎的右相更加沉默寡言。

薛南亭心裡暗暗歎了一聲,垂首道:“國公言之有理。”

這便是表明了態度。

李宗本心中一鬆,降爵也好罷官也罷,韓忠傑肯定會不舒服,但是時間能夠抹平一切糾葛,再加上自己將來在適當的時機讓他重新走上朝堂,相信便能順利解決這個問題,而且不留隱患。

這項議題草草結束,最終的結果是罷免韓忠傑身上的所有職務且降為子爵,當朝擬旨成為決議,無需等到韓忠傑返京自辯。

薛南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裡有些失望,亦有幾分不解。

他覺得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蕭望之都沒有替韓忠傑開脫的理由,或許如對方所言,他隻是擔心徹底抹殺韓忠傑將功贖罪的希望,會讓軍中將帥心生顧慮,因此貽誤軍機。

罷了,自己已經儘力。

薛南亭神情沉肅,略顯蒼涼。

按照李宗本的喻示,接下來本該是商議有功之人的封賞事宜,但是眾人顯然還沉浸在方才的衝突裡,而且李宗本也難以專注,最後隻是定下一個應賞儘賞的基調,並未確定具體的賞格。

李宗本看著蕭望之,十分親切地說道:“榮國公,此事由軍事院先擬定一個章程。”

蕭望之應道:“臣遵旨。”

朝會就此結束。

群臣離開皇宮,各回各家。

李景達本來已經抵達宅邸前街,卻又讓車夫調轉馬頭,徑直朝榮國公府行去。

來到國公府前廳,蕭望之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溫言道:“請坐。”

李景達落座之後皺眉問道:“兄長,為何要這樣做?”

蕭望之反問道:“你覺得韓忠傑是個怎樣的人?”

李景達幾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陰險狡詐、誌大才疏、剛愎自用,沒有繼承韓公的半成本領,成日裡隻知道蠅營狗苟,小人一個!說起來,和我去定州之前很相似。”

蕭望之忍俊不禁道:“何必把你自己也牽扯進去?”

“正因為我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我才能斷定韓忠傑是個小人。”

李景達倒也坦蕩,又執著地問道:“兄長,你為何要救他?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天子隻能答應薛相的奏請,否則薛相能讓他徹底下不來台。”

蕭望之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輕輕歎了一聲,繼而道:“有兩個原因。其一,薛相長於謀國拙於謀身,並非是他不懂得其中關節,而是他不屑於那樣做。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今上並非先帝,而且如今沒有李老相爺為他遮風擋雨。如果任由他繼續逼宮,天子這一次會讓步,但是往後必然會對薛相下狠手。”

李景達怔住。

蕭望之搖頭道:“你以為那些文官看不出來?他們為何要沉默?因為薛相倒台對他們來說肯定是件好事,至於這會對大齊造成怎樣的損失,他們並不在乎,或者說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代替薛相打理朝政。”

李景達聞言不禁冷聲道:“這幫狗娘養的。”

蕭望之笑了笑,繼續說道:“其二,韓忠傑確實不擅用兵,其實當年的韓公也沒有太多指揮大軍的經驗,邊疆戰事一直是我和厲天潤負責,他老人家更擅長在後方募兵、練兵以及統籌後勤事宜,這隻是分工不同,並不存在高低之彆。韓忠傑是小人也好是君子也罷,這一點不重要,隻要他還有複起的機會,天子就不會鋌而走險,將矛頭指向陸沉。”

這番話裡蘊含的深意有些繞,李景達花了一段時間才想明白。

他抬手摸了摸腦門,恍然道:“也對,如果韓忠傑徹底完蛋,天子那個疑神疑鬼的性情說不定會更加瘋狂。”

“便是這個道理。”

蕭望之放下茶盞,淡淡道:“韓忠傑現在不能倒,至少暫時不能打破天子心中的平衡。”

其實他心裡還有一個原因,之所以沒有明言,並非是信不過李景達,而是他沒有確鑿的證據。

李景達有些後怕地說道:“還好兄長及時製止,否則邊軍好不容易扭轉局勢,朝中說不定又要亂起來。”

蕭望之微笑道:“莫要多想,隻要陸沉能夠穩住邊疆局勢,京中再亂也會有個限度。”

李景達心中大定,閒談片刻便起身告辭。

蕭望之親自送到門外,然後站在廊下靜靜地眺望北方。

與此同時,李氏大宅。

內書房,李適之獨坐案前,雙手攏在身前。

心腹李錦山恭敬地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可惜了。”

李適之終於開口,仿若自言自語:“今日蕭望之出麵是不是無心為之?”

李錦山已經知曉崇政殿內發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榮國公肯定猜不到這件事是您在暗中推動。”

“他猜不到不重要,關鍵在於他滅了這把火。”

李適之自嘲一笑,緩緩道:“以前隻知道榮國公帶兵有方,現在才知道此人心機深沉又極其敏銳,我仍舊低估了他。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終究是讓薛南亭懸崖勒馬,也讓陛下不會那麼快發作,更讓我必須取消此前的計劃。”

“罷了,韓忠傑既然能逃過此劫,你便不要再動了,靜觀其變吧。”

李錦山躬身道:“是,老爺。”

李適之起身走到窗邊,輕聲道:“如今看來,隻能等那位年輕的郡公回京之後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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