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陰城麵積廣闊,東西南北四城形成工整對稱的格局。
都督府位於北城,而刺史府位於橫跨整條中軸線的南城。
正堂之內,定州刺史許佐麵南而立,在他對麵站著一位風塵仆仆、手持聖旨的年輕內監。
“……定州刺史許佐宣德明恩,守節乘誼,治政有方,以安社稷,朕甚嘉之。茲特加封爾為觀文殿大學士,蔭長子許正倫為通直郎。欽哉。”
內監名叫何濟,乃是內侍省少監苑玉吉的親信,同樣是今上潛邸時期的舊人。
他上前一步,將聖旨交到許佐手中,微笑道:“恭喜許大學士。”
依照大齊官製,定州刺史為從一品,觀文殿大學士則是正一品,一般是給當朝宰相和致仕高官的恩榮和虛銜。
現今朝堂上,隻有兩位宰相兼著大學士的虛銜,許佐是在任第三人,由此便能看出天子這道聖旨的器重之意。
隻不過許佐臉上沒有太明顯的喜色,他掂了掂手中的聖旨,似乎是在感受其中的分量。
站在側後方的刺史府長史黃公甫低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而何濟見許佐遲遲沒有反應,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硬。
“臣拜謝陛下隆恩。”
許佐最終還是領旨謝恩,隨後對何濟說道:“天使請坐,請用茶。”
何濟心中悄悄鬆了口氣。
許佐讓黃公甫收好聖旨,落座之後說道:“君賜之恩,臣不敢辭,然則無功受祿,令我十分惶恐,還請天使明言解惑。”
何濟當然知道麵前這位封疆大吏的光輝曆史,對他這種直白的風格早有心理準備,於是謙卑地說道:“許大學士何必過謙,您赴任定州之後,將這裡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安居樂業,官吏清正廉明,這是有口皆碑的政績,陛下雖在江南亦一清二楚。您是當朝憲台,甘為大齊遠赴邊陲,如此擔當令人敬服,朝野上下誰不敬佩大學士的品格呢?”
對於慣常侍奉宮中貴人的內監來說,這種稱讚人的場麵話可謂信手拈來。
許佐稍稍沉默,何濟這番話沒有任何價值。
要是按照他的說法,隻要做好本職就能加封大學士,朝中六部尚書豈能心服?
片刻後,許佐加重語氣道:“敢問天使,陛下如何看待臣之前呈上的密折?”
何濟下意識有些緊張,斟酌道:“陛下讓奴婢轉告許大學士,此番天時地利人和皆備,北伐已然勢在必行。許大學士一心為國,進諫合乎情理,陛下深受感動,盼大學士能夠始終如一,不吝諍言。此番陛下無法采納許大學士的建言,隻是因為對於大齊而言,若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收複故土將變得遙遙無期,還請大學士體諒一二。”
平心而論,天子這樣的態度稱得上虛懷若穀,禮賢下士。
麵對許佐那封辛辣犀利的諫章,他不僅沒有見怪,反而給許佐加官示恩,又讓何濟轉達如此誠懇的嘉獎,一般官員此刻多半已經感激涕零,口中稱頌不已。
然而許佐隻是沉默地坐著,如刀鋒一般的濃眉漸漸擰起。
黃公甫心知不妙,連忙笑著插話道:“陛下英明神武,實乃大齊之幸啊。”
許佐很清楚這位親信幕僚的擔憂,讓他不要在這內監麵前直言天子的是非,誰知道此人是不是那種陰險小人?倘若讓對方懷恨在心,回京之後添油加醋,難免會橫生枝節。
即便如此,許佐依舊問道:“既然陛下決意北伐,不知何人為主帥?”
何濟有些遲疑,迎著對方肅然的目光,最終隻能老老實實地答道:“陛下本意由山陽郡公統領大軍,然而山陽郡公對北伐顧慮重重,所以陛下在和軍事院諸位大人商議之後,決定由勇毅侯和靖州劉都督共領大軍。陛下知道許大學士關注此事,所以在奴婢臨行前特意叮囑,可將此事告知許大學士。”
許佐何其敏銳,登時領悟天子此舉的深意。
天子知道他和陸沉都不讚同北伐,既然如此索性撇開他們,選擇從西線進兵,定州軍主要起到一個牽製和震懾的作用。
這樣一來,就算許佐想反對也無計可施,因為聖旨不會傳到定州,他這個禦史大夫兼定州刺史就算想封駁也沒有機會。
何濟唯恐麵前這位封疆大吏鑽進牛角尖,又按照天子的叮囑,將朝廷就北伐大業的商議、各方麵的因素簡略說了一遍。
“陛下果然思慮周全。”
許佐說出一句令何濟很費解的話,隨即便見他對黃公甫說道:“將那封聖旨取來。”
黃公甫楞道:“刺史——”
許佐正色道:“取來!”
黃公甫不敢硬頂,隻得暗暗歎了口氣,起身朝後堂而去。
何濟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
不多時,黃公甫將那份明黃色的聖旨拿來,許佐從他手中接過,隨即起身來到何濟身前,後者也連忙站了起來。
許佐雙手捧著聖旨,沉聲道:“請天使轉呈陛下,臣在定州隻是儘本分職責,並無半點功勞,當不起陛下如此厚賞。大學士之恩榮,臣愧不敢當,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否則無法平息朝野上下悠悠之口。”
“這……這……”
何濟幾近手足無措,他倒是知道清貴文臣大多有矜持的習慣,一般不會輕易接受天子的賞賜,但那大多是京官所為。
地方官吏因為距離京城遙遠,不可能反複推辭再接受,再者也會擔心天子因此生怒。
何濟沒想到許佐如此堅決,此刻他不禁擔心自己的小命,要是這樣灰溜溜地回到京城,指不定天子會有怎樣震怒的反應,到時候不還得他來承受?
許佐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直接將聖旨塞到他手中,決然道:“請天使轉呈陛下,此事是臣堅辭不受,與天使無關。”
何濟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說道:“許大學士,陛下是欣賞你的清正忠耿,你又何必……”
許佐搖頭道:“天使無需多言,本官自有不受的權利,請回吧!”
何濟又看向一旁的黃公甫,後者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唉。”
何濟重重歎了一聲,拱手道:“告辭。”
許佐轉身背對,黃公甫見狀隻好將何濟送出刺史府,路上百般好言勸慰,又將一疊會票塞到此人袖中。
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意義,隻能儘力轉圜一二。
送走何濟,再度回到正堂,許佐已經不在此地,黃公甫便來到書房,果然見許佐已經在案前處理政務。
他走到一旁的交椅邊坐下,喟然道:“大人,何必如此?”
許佐沉默不語,隻看著手中的卷宗。
黃公甫繼續說道:“先前大人呈上那封密折的時候,卑職便暗暗擔憂不已。”
許佐漠然道:“為何?”
黃公甫輕歎道:“陛下讓大人牧守定州,其用意不言自明,隻是為了監督和製衡山陽郡公。大人在北伐這件事上的態度,和山陽郡公不謀而合,難保陛下不會心生猜疑。從今日那位何內監的言辭以及加恩聖旨來看,陛下並未懷疑大人的忠心,足見胸懷廣闊有容人之量,大人何不順水推舟,豈不是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
許佐眼神愈冷,寒聲道:“國家大事豈能兒戲?!”
“大人息怒,卑職並非此意。”
黃公甫與他知交多年,雖有上下尊卑之分,但也不會太過畏懼,直言道:“大人深諳為官之道,理應明白北伐已是大勢所趨。從方才何內監所言可知,陛下有一眾軍務大臣的支持,又有幾位尚書大人的擁護,再加上景國內亂、代國相助,這一仗已經無法避免。您這個時候強行和陛下作對,除了引起陛下的反感,並不能改變大局。”
“為官之道……”
許佐一字字念著,旋即將卷宗拍在案上,厲聲道:“朝中奸佞橫行,儘皆目光短淺、利欲熏心之輩,陛下識人不明好大喜功,此戰焉有不敗之理!”
黃公甫緊張地說道:“大人,慎言啊。”
許佐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逼仄庭院中的幾抹綠意,緩緩道:“慎言?當年先帝提拔我於微末,我親眼看著先帝披荊斬棘不懼萬難,在暗無天日的困境中步步往上。遇此明主,我許彥弼願粉身碎骨矢誌不移,替先帝掃蕩奸佞。隻恨上蒼無情,先帝天不假年,但他終究為後繼之君留下一個穩固的朝堂,一個生機勃勃方興未艾的大齊。”
“陛下他隻需要按部就班,順著先帝規劃好的路線一步一步向前,必能重現大齊盛世之景。然而這短短一年時間裡,人心離散,妖魔橫行,君臣猜忌,爾虞我詐!”
“先帝十五年宵衣旰食,沒有享受過一刻清閒,還有李相、薛相、魏國公、榮國公、秦提舉他們嘔心瀝血,曆經艱難才讓大齊站穩腳跟,最終卻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為何?”
“為何!”
許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黃公甫大驚失色,垂首道:“大人,陛下隻是想要儘快完成先帝的遺願,再者此戰我朝多占優勢,未必會敗——”
“不必再說了。”
許佐抬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淚痕,重新恢複往日的冷峻之色,一字字道:“準備馬車,我要去見陸沉。”
黃公甫一聲長歎,低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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