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613【雪泥鴻爪】
太後和天子鬨到幾近決裂的地步,一眾股肱重臣自然不願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是他們隻能沉默。
因為這終究是天家自身的矛盾,他們無論幫誰說話都不妥當。
若是站在天子那邊幫忙壓製太後,毫無疑問是大不敬之罪。
反其道而行之,則難保不會被天子記恨。
當這對大齊最尊貴的母子針鋒相對,朝堂諸公能做的也隻有打圓場,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資格。
所以當那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後,餘者大多暗暗鬆了口氣,同時又有些不解,按說老相爺的反應不該如此遲鈍,難道他看不出太後和天子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為何不肯早些出麵?
無論如何,當李道彥站出來後,殿內那股令人幾近無法呼吸的氛圍終於有所緩解。
麵對這位年過花甲的三朝元老,莫說登基不久的李宗本,便是許太後也必須保持足夠的尊重。
她望著老人滄桑的麵龐,愧然道:“哀家一時情急,讓李相見笑了。”
“太後言重了。”
李道彥往前兩步,感慨道:“憐子之意,人之常情,世人皆難逃此例。”
不知為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格外沉重。
另一旁,站在戶部尚書景慶山身旁的李適之眼簾垂下,目光幽深如千年寒潭。
許太後自然品不出李道彥這句話裡的深意,她隻以為老人這是在開解自己,便加重語氣說道:“哀家知道李宗簡過往多行不端,這是哀家沒有教導好他,可哀家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做出刺駕弑君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李道彥微微點頭道:“太後自有太後的道理,老臣不敢爭論,不過老臣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許太後道:“李相還請直言。”
李道彥平和地說道:“事涉奉國中尉的生死,太後自當關注,但是在老臣看來,太後可以召陛下入慈寧殿問詢。方才太後說後宮不得乾政,此乃大齊祖製,既然如此,為何太後會來此殿?”
其餘重臣心中一凜。
李宗本雖無明顯的喜色,但是從他驟然放鬆的表情可以看出,李道彥這一問可謂問在他的心坎上。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跪在地上的李宗簡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著。
許太後的表情不可避免地變得很難看,麵對老人這句很平靜的疑問,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李道彥繼續說道:“老臣對太後並無半點不敬之意,隻是矩不正不可為方,規不正不可為圓,故巧者能生規矩,不能廢規矩而正方圓,雖聖人能生法,不能廢法而治國。”
許太後默然。
李道彥的語調愈發誠懇,緩緩道:“今日在場皆是朝堂重臣,他們定然不會在外胡言亂語,故而老臣放肆一回,還望太後恕罪。”
許太後臉上的怒意漸漸平複,歎道:“李相言之有理,哀家所為確有不妥。”
李道彥順勢說道:“太後擔心奉國中尉,這是母子連心人之天性,無可指摘。然而您不該來修仁殿,更不該以孝道之名逼迫陛下。刺駕大案是否為奉國中尉所做,目前尚無定論,老臣覺得可以繼續查下去,而且老臣擔保不會冤枉任何人,請太後放心。”
其實許太後要的隻是這句承諾,然而她信不過李宗本更信不過陸沉。
雖然李道彥的言語讓她麵上很掛不住,但和李宗簡的性命相比,這也不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又看了沉默的天子一眼。
李道彥轉身朝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案子可以慢慢查,倒也不急於倉促定論。”
李宗本心中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方才許太後過於強硬,他根本沒有後退的餘地,否則他怎會不知這樣鬨得很難看?
就算許太後今日無功而返,他身為天子又有多少體麵?
好在李道彥幫他鋪好了台階,於是他微微頷首道:“那便繼續查下去。”
許太後本想將李宗簡帶去慈寧殿,現在已經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看著越來越陌生的天子,她不由得想起駕鶴西去的先帝,心中平添幾分悲傷與惶然,雙手愈發攥緊。
但她不能完全放手不管,打起精神說道:“皇帝,哀家隻有一個請求。”
李宗本冷靜地說道:“請母後示下。”
許太後沉聲道:“哀家對陸沉並無偏見,但是以他的身份不宜直接查辦刺駕大案,皇帝可以讓他和兩位宰相一起,負責最後的掌總稽核之事。”
她沒有提起慶豐街刺殺,但是殿內眾人誰能反應不過來?
李宗本微露遲疑。
一直沉默的陸沉行禮道:“陛下,臣年輕識淺疏於此道,請陛下另擇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員主審此案。”
divclass=contentadv“也好。”
李宗本點了點頭,看向許太後說道:“便讓三法司會審,由刑部尚書高煥主審此案,母後可還滿意?”
許太後定定地看著他,心知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畢竟李宗簡確實有嫌疑,想要直接脫罪是癡人說夢,能撤銷陸沉的辦案之權實屬不易,因此放緩語氣道:“便依皇帝之言。”
她隻覺身心俱疲,又因為李道彥方才那番義正詞嚴的話頗為難堪,這修仁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見她在女官的攙扶下轉身向外走去,李宗本躬身一禮道:“恭送母後。”
眾臣儘皆行禮。
雖說這場險些動搖國本的風波暫時平息,眾人包括李宗本的心情卻難以輕鬆。
許太後此刻讓步,一方麵是因為天子的態度格外強硬,另一方麵也是給李道彥這位三朝元老麵子。
但她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李宗簡被處死。
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這段時間,宮中必然會因為此事糾葛不休。
矛盾並未消失,隻是因為雙方還沒有做好徹底撕破臉的準備,所以暫時壓製下來。
一層陰霾已經籠罩在皇宮上空。
約莫一炷香過後,諸位重臣退出修仁殿,剛剛被召來的刑部尚書高煥則留了下來,天子顯然要對其麵授機宜。
明媚的陽光灑在宮內廣場上,眾人各懷心思緩步而行,彼此之間距離都有些遠。
唯獨一老一少並肩走在陽光中。
李道彥步伐緩慢,陸沉隻好刻意壓製自己的速度。
老人輕聲說道:“這世上的事情真是難以琢磨。”
陸沉默然不語,他知道老人特意喊住自己,必然是有所深意。
李道彥目視前方,繼續說道:“陛下性子有些急,或許是因為前些年他戰戰兢兢,既有爭奪儲君之念,又迫於現實隻能煎熬忍耐。他不像先帝經曆過那麼大的變故和那麼多的磨難,當卸下肩頭的重壓之後,難免會急躁一些,處事也略顯稚嫩。然而世間又有幾人生而知之?有幾人天賦異稟?如你這般的年輕人終究是異類。”
陸沉雙眼微眯,緩緩道:“老相爺,晚輩不明白。”
“明白與否並不重要。”
李道彥幽幽一歎,繼而道:“陛下想一箭雙雕,隻是他沒有料到會橫生枝節,也沒想到你會順水推舟。當然,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畢竟你特意選了老夫在場的時候入宮,知道老夫不會讓局勢惡化到無法收拾。”
陸沉由衷地說道:“老相爺乃是國之柱石,無論何等危難在您手中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李道彥滄桑的麵龐上浮現一抹苦笑,然後搖了搖頭,道:“知道你不會接過這個話頭,老夫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今日宮中這場風波是你所謀。退一步說,即便有證據也不算什麼,說到底你隻是想求得一點清淨而已。”
陸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李道彥看著前方宮牆之中深沉的門洞,喟然道:“陸沉,去定州吧。”
陸沉抬頭望著澄澈蔚藍的天幕,一字字道:“老相爺,晚輩還是不明白。”
李道彥轉頭看著他臉上的疲倦之色,歎道:“你是個聰明人,怎會想不明白?隻是伱一時間難以從先帝離去的悲痛中抽離,繼而很難接受朝堂上風向的變化。這世上最難猜測的便是人心,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聖賢倒在這兩個字上。邊軍離不開朝廷的支持,朝廷離不開邊軍的庇護,二者相輔相成依偎共生。”
他微微一頓,語重心長地說道:“很多時候,距離變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陸沉迎向老人的目光,竟然從中看出幾分懇求之意。
李道彥並未掩飾,自嘲一笑道:“如果老夫年輕十歲,自然不會如此作態。陸沉,我已經老了,行將就木風燭殘年,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去見先帝。我當然不畏懼這一天的到來,但是我總不能在見到先帝的時候,說我留下的是一個亂糟糟的朝堂。”
陸沉點了點頭。
李道彥沉重的語調中多了幾分蒼涼之意:“這一次老夫能壓下宮裡的矛盾,下一次呢?”
“老相爺……”
“去定州吧,趁著老夫還沒有像荊國公那樣隻能躺在床上,趁著老夫還能幫你們支撐最後一段歲月。不管今日宮中的風波還是往日那些糾葛,即便真是你暗中所謀,老夫也隻會放在心裡。莫要忘記,大齊的敵人正在舔舐傷口,不需要太久便能卷土重來。”
陸沉看著這張溝壑叢生的麵龐,以及那雙老眼裡懇切的情緒,隻覺心中說不出來的悵惘。
片刻過後,他輕聲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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