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遊下意識地握住手中卻邪,思索良久,“先生說過,世間諸事,不過一個利字當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師父身在俗世,自然逃不出這個窠臼。利字非是金銀,而是所欲所求,想明白了師父想要什麼,就能大概猜出師父會做什麼。”
公孫仲謀略微驚奇地審視著自己徒弟,“說下去。”
徐北遊鬆開手中卻邪,加重語氣道:“師父所求,無非家族和宗門,滅去公孫家的是朝廷,傾覆劍宗的是道門。偏偏這兩家是當世最大的兩座山嶽,哪怕是師父這樣的劍仙人物,憑借一己之力也難以逾越,更談不上傾覆它們,所以師父要聯絡更多誌同道合之人,至於具體有哪些人,這也就是師父最大的秘密。”
公孫仲謀感歎道:“雖未全中,但不遠矣。北遊,你真的很不錯。”
徐北遊愣了一下,“是師父和先生教導的好。”
公孫仲謀搖頭道:“朽木不可雕,糞土難成牆,如果你本身不成材,任憑我們如何教導也是無用。”
徐北遊有些赫然。
接著在兩人之間有了短暫的沉默。
徐北遊忽然歎了口氣,感歎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這是騎著颯露紫的女子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當時的徐北遊不為甚解,月餘之後,徐北遊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深刻含義。
公孫仲謀淡然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端木玉能有今天的權勢,是因為他老子端木睿晟在幾十年前跟著蕭煜南征北戰。北遊,你爹沒給你攢下這麼一副家業,你隻能靠自己。”
徐北遊重重地嗯了一聲,仰頭望向頭頂星空。
今夜無風也無雨。
好一片星漢燦爛。
夜色深沉,曾經的西涼都督府卻是燈火通明。
西北暗衛府的主事人陸沉終於趕到西涼州,於今夜與道門鎮魔殿大執事中位列第十的轉輪王見麵。
此次西北暗衛府損失之慘重,堪稱二十年來之最,先是中都暗衛司近乎全軍覆沒,不但自監察使以下大小官員十餘人身死,還搭上了五名從帝都抽調而來的內侍衛,接著又是孤燕一行人被殺,讓陸沉在月餘之內,接連損失兩大心腹。
不過這些最多讓陸沉肉疼,真正心疼的是那兩位從鎮魔殿叛逃過來的大執事也死在了這場風波之中,端木玉見勢不妙早早抽身離開西北這灘渾水,卻將陸沉置於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之中。
陸沉不得不硬著頭皮來西涼州處理殘局。
萬幸此番道門來人是鎮魔殿的溫和派中堅人物轉輪王,還有得談。
今天這座西涼都督府的正廳,不是誰都有資格進來的,哪怕是西涼州布政使也不行。
此時正廳中隻有寥寥數人,轉輪王,葉罪,陸沉,再加上一位作為“中人”的西涼將門家主李金戈。
李金戈之所會成為中間人,倒不是說他能夠左右鎮魔殿和暗衛的決定,雖然他是西涼州地界首屈一指的大佬級人物,但官場上從來都是人走茶涼,他從位子上退下來之後,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從前,現在僅僅局限於西涼一州之地,對於鎮魔殿和暗衛府根來說本是無關輕重。
究其根本原因是他能與兩邊都說得上話,這位西涼李家的老家主曾經在暗衛中任職過一段時間,算是半個暗衛府宿老,而鎮魔殿那邊,他與這位轉輪王更是曾經的老相識。
甲子之前,那時候的蕭煜還是一個小人物,被父親逐出家門,依托於妻子,手底下隻有幾千人的軍隊,在幾大勢力之間苦苦求生存。恰逢蕭煜的嶽父草原汗王林遠去世,他被卷入妻族的內鬥之中,也就是在那場內鬥中,蕭煜借助妻子的名義整合了一部分嶽父舊部,邁出了自己爭霸天下的第一步。
隨著蕭煜的一步步壯大,他進入到道門的視線之中。
道門站在了蕭煜這邊,劍宗則是與之相對地站在老王妃那邊。
最後的結果是蕭煜和道門擊敗了老王妃和劍宗,蕭煜繼承嶽父的王位,成為草原的主人。
當時劍宗在草原上的主事人公孫仲謀黯然離開草原,此後二十年不再踏足草原半步。
李金戈和轉輪王就是在那時候相識。
那時候李金戈隻是一名伍長,而轉輪王也隻是一名普通的道門內門弟子。
如今已經八十高齡的李金戈身材高大,枯槁的臉龐上仍舊殘留著昔日的威嚴,手裡拄著一根烏木拐杖,僅就身體狀況而言,絕對當得起老當益壯四字。
他見到轉輪王後發出一連串中氣十足的笑聲,似乎要將這棟老舊的西涼都督府掀翻,蒼老臉龐上的每一條皺紋縫隙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幾十年沒見,你還是跟當年一樣。”
轉輪王從座椅上起身,像草原人一樣張開雙手,同樣笑道:“你可是大變樣了,當年那個可以鑽馬腹的年輕人,如今卻是變成拄著拐杖的老人。”
兩人用當年的禮節擁抱了一下後,李金戈搖頭歎息道:“歲月不饒人呐。”
這時坐在轉輪王對麵的陸沉也已經起身,拱手行禮道:“李公。”
李金戈望向陸沉,臉上的笑意不減半分,“陸大人可是稀客,這次來西涼州,定要讓老朽以儘地主之宜才是。”
陸謙笑意晏晏,絲毫瞧不出前不久的陰沉神色,道:“一定,一定。”
修煉成精的老狐狸李金戈自然不會忘了葉罪這個年輕人,葉家傳承千年,出過一位劍宗宗主,也出過兩位佛門首座,如今的道門掌教真人更是現任葉家家主的伯父,而且葉家與當今皇室蕭家交好多年,堪稱是當世第一等的高閥世家,遠勝端木家等新貴。
所以哪怕葉罪隻是家族鬥爭中失勢的眾多葉家公子之一,也值得讓李金戈露出個笑臉,話語恰到好處,沒有以葉公子稱呼,而是稱其為葉執事,讓葉罪明知是場麵話,也難免對老人心生好感。
這就是老人經過幾十年的磨練後對人心的把握能力了,絕不是讀幾本書就能學會的。
寒暄之後,李金戈作為中間人終於收斂了笑容,沉聲開口道:“當年掌教真人和太祖皇帝在草原的碧羅湖辯法大會上相識,從此便是一輩子的朋友,再加上後來的藍相爺,三人一起創立了西北基業,這才有日後的天下歸心和問鼎域中,所以說道門也好,朝廷也罷,其實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又何苦為難自己人?”
老人稍做停頓,目光掃過屋內的每一個人,卻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做駐留,繼續說道:“就在前不久,中都崇龍觀被人滅去滿門,有人說是暗衛府所為,在老夫看來,完全就是無稽之談,這是汙蔑,這是有人覺得太祖皇帝歸天了,他們就能為所欲為了,想要挑撥朝廷和道門的關係。”
轉輪王雙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輕聲道:“劍宗餘孽。”
陸沉平靜說道:“也有可能是白蓮教餘孽,他們最擅長混淆視聽,栽贓嫁禍。”
李金戈繼續掌握著談話的方向,聲音如同兵器相交,鏗鏘震耳,“朝廷和道門是朋友,是自己人,不管是白蓮教餘孽,還是劍宗餘孽,都是我們的敵人。幾十年前,他們被我們踩在腳底,幾十年後,他們同樣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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