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變的一幕,不但令李霓裳始料未及,也叫那老管事訝異無比。
管事名叫裴曾,祖上起便在河西裴家生下了根,至今六代下來,開枝散葉,後裔各有前程,但他這一支長房嫡係,卻始終不曾變過,無論外麵如何富貴,也是不曾離開過裴家,世代皆為裴府掌事。到他這一代,已是第六輩了。永安則是他的侄兒,其父早年戰死,他的年紀尚小,如今自然跟在裴曾身邊。而他口裡的那位“少主”,則正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小名虎瞳的,要到三個月後,才正滿二十歲。
至於他們這一趟出來的目的,說起來話便長了,需從早年裴世瑜尚未出生之時講起。那時裴大將軍曾受崔昆之恩,許下諾言,將來若需他裴家報恩,無論何事,隻要裴家之人能夠做到,無所不應。後來大將軍不幸英年早逝,夫人亦去,家中隻留下十歲的長子世瑛和方來人世不久的世瑜。二十年的時間裡,裴世瑛如父如兄,不但將裴家重新撐了起來,對這個幼弟,更傾儘所有,無比關愛,兄弟感情極好。
就在數年之前,裴家重新奪回河東太原府,這些年往來本已稀落的崔家漸也恢複交通。大約次年,崔昆來信,首次試探聯姻之事,不過那時,裴世瑛二十五六歲了,已經娶妻,自不可行,崔昆屬意裴家幼子。世瑜想都沒想,斷然拒絕,稱他若也遵從祖訓,一生隻得娶一人,則將來之妻,非烈祖母那樣的人物不可,最次,亦要有阿嫂的風範。
這話惹得全家都笑。笑過之後,裴世瑛考慮到弟弟還是莽撞的年紀,對男女之事尚無開蒙,而崔女年紀匹配,聽聞性情溫良,崔昆聲望也是不錯,以仁義著稱,且有恩於父親,父親也確曾放過那樣的話,當時便沒有一口回絕,隻以弟弟年紀尚小為由,將話題暫時擱了下去,想著等他大些,再看他想法,或者,崔女之後若是另遇姻緣,事情就這樣過去,亦無不可。
接著便是去年,崔昆再次談及聯姻,原來他對此事依舊念念不忘。當時世瑜已是十八歲了,裴世瑛再向弟弟問詢,他依舊搖頭,這回稱他不願因娶妻而受束縛。
裴世瑛向來寵愛弟弟,他既不肯,自然不會勉強,這一次唯恐說不清楚耽擱了崔家女兒,自己雖因路途遙遠事務纏身無法親自前去賠罪,但特意請了一位族叔攜著厚禮前去青州,代為致歉,願償以當年百倍軍糧或是婚姻之外他可以做主的事物,以表感恩。崔昆極是寬宏,熱情接待,半句也無不滿,更不肯要什麼報答,事情終於過去。
這次之後,裴世瑛以為聯姻之事,往後再不會有了,不料,幾個月前,崔昆竟然又一次舊事重提。
且這一回,與此前兩次隻是來函也有所不同,他親自派世子的母舅田敬千裡迢迢跋涉而至,送來壽帖,並在筵席之上,當眾再一次地表達了盼望兩家能夠結下秦晉之好的殷切願望。
當時弟弟恰好不在太原府,去往朔方涼州一帶整備軍務,以應對碭項、西蕃等異族隨時可能發起的侵犯。
事不過三。裴世瑛極是為難,更不可能當眾拒絕,打青州的臉,當時隻得含糊對付,說等弟弟回來,再予以答複。
田敬雖有些失望,但在到達後,也知裴家二郎確是上個月便出關去往涼州一帶了,並非故意躲避,他這一行人也不可能一直留下等,隻得先行回了青州。
送走田敬,裴世瑛便開始費神思量這回該當如何答複,既能徹底斷了青州的聯姻之念,往後再不要提,又能儘量不開罪故人。為撫慰崔昆,縱然軍務纏身,此次他也決定親自往青州走一趟,既為賀壽,也是當麵將事給徹底解決掉。
沒有想到,過了些天,他收到一道來自世瑜的手書,稱他已從身邊人的口裡知曉了此事,他早改了主意,叫兄長給青州發信,願意聯姻。
裴世瑛極是驚訝,不知他這個自小便狂傲不羈的弟弟,何以突然態度大變。
他並未立刻往青州發信,而是一直等到上月世瑜終於從河西歸來,先盤問了一番。世瑜解釋,當年太過輕狂,全不知事,說了些叫兄嫂發笑的癡話,如今見兄嫂琴瑟和同,早便豔羨,何況男大當婚,他已成年,也想早日成婚,過上舉案齊眉的生活。
對於這個解釋,裴世瑛總覺不大對勁,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弟弟,便向他強調,若是心有半分的不願,也不必勉強點頭,他已想好對言,此次親自過去解決,日後必定不會再有如此困擾。然而裴世瑜這回卻極為鄭重,叫兄長不必親去,專心防務便是,由他親自去往青州賀壽,並商議婚事。
嚴冬即將來臨,黃河一旦上凍,孫榮便有可能再次發兵北上,並且不止孫榮,如今的橫海天王也須嚴加防備。裴世瑛原本確實是脫不開身的,再三與弟弟確認,見他態度始終堅定,又思忖崔昆聲望顯著,治下寬仁,青州百姓對他頗為擁戴,這在當今已是極為難得了。至於這種亂世裡,日後即便他生出一爭天下之心,這也不算什麼,人之常情。此外此前也打聽過,崔家女兒早年喪母,但性情溫柔,容貌想必也是可以的。娶妻娶賢,弟弟若能就此成家,完成人生大事,身為兄長,他自是求之不得,於是終於點頭,派人給青州發去一道回信,定下行程,安排裴曾帶了一隊上百的人馬,隨二郎君出發上路。
臨行前,裴世瑛又特意叮囑裴曾,若是弟弟路上臨時改了主意又不願結親,也不必有任何顧慮,照他心意行事便是。此前的回信,裴世瑛依然沒有把話說死,隻道此次由弟弟前去祝壽,也請齊王先當麵相看。即便因了婚事不成開罪崔昆,也是無妨,一切自有他在。
河東往青州的古道橫插中原腹地,如今皆在孫榮召國境內。一行人雖作商隊上路,但目標太過明顯,不宜直接穿行而過,隻能舍近取遠,繞道先行南下,走孫榮與宇文縱如今相爭不下的邊界地帶,這種地方無主,反而好走。上路之後,起初一切順利,遭遇幾次流兵和蟊賊而已。他們帶的人馬是裴世瑛親自精挑細選過的,個個皆為身經百戰的猛士,對付不在話下。如此一路南下,七天之前,抵達陝州。
這一帶,宇文縱與孫榮圍繞潼關正在大戰,重兵密布,算是此行最為危險的一段路。照行程安排,當迅速穿過,繼續往南再行一段,在進入山南道後,脫離中原腹地,大小王侯節度使們爭鬥的激烈程度便大大減小,且沿途幾位多與裴家有故,即便沒有往來,裴家先祖自宰相文貞公裴冀起,功高威重,此後代代家主鎮守河西,天下何人不敬,遇到了,報個身份,自便能過。
就在裴曾打起精神預備快速通過這段戰地之時,出了意外。
那日一行人抵達此鎮,人馬疲乏,歇一夜,添加了補給,一早裴曾正待上路,卻遲遲不見少主露麵,還以為他年輕貪睡,想著這一路趕路辛苦,便再等等,等到日上三竿,還是不見動靜,忍不住叫永安去叫,這才發現人已不見,隻留一張手書,道自己有事先行,叫裴曾不必管他,可按原計劃上路,留兩人以備接應便可,稍後他自會追上大隊彙合。
裴曾叫苦不迭。少主雖說年少氣銳,武力超群,如今年方十九,便已是軍中將領,上下皆服,然而在裴曾眼裡,他依然是從前那個未長大的頑皮少年,如此孤身一人不知跑去哪裡,周圍又是戰地,他怎放得下心?將人都派出去到處尋找。
時日一天天過,少主音訊全無,裴曾急得口角燎泡,想起臨行前君侯的話,便疑心少主是否如君侯所言,突然又改主意不想娶,卻不好張口,索性一走了之?
如此空等也不是辦法。昨夜他正在房內修書,打算派人將消息告知君侯,恰好少主竟在此時歸來,還帶回一名陌生的美貌少女。裴曾問他去了哪裡,少女又是何人。他稱久聞西嶽太華之名,神往已久,既已路過,豈能不去登頂倚天,一覽眾小。至於少女,則是崔昆之女,被人挾來此地,恰他遇見,順手帶來。
裴曾聽罷,吃驚之餘,更是心驚肉跳。他知太華山的北麓有宇文縱兵馬駐紮,少主怎敢如此妄為,隻為觀景,便貿然闖山,實是任性至極。本還想再多問些關於崔女的事,但見少主心情似是不快,知他脾氣,人既無恙歸來,其餘便都不是大事了,也就暫時忍下沒有多問,今日先幫崔女尋人,順利找到了那位青州來的齊王義子。
就在片刻之前,裴曾去尋少主通報此事,以為他會出來麵見崔姓郎君。且如此巧合,他救下崔昆之女,又有婚約之意,那麼雙方見麵之後,或可同路而行。
不料,少主非但沒有此念,還不許他在齊王義子麵前透漏半點身份,隻叫他將人快些打發走,說罷披了雪氅,拿起馬鞭便要出門,這把裴曾嚇了一跳,唯恐他又要不辭而彆,死活不放,總算暫時將他擋了下來。
想到那齊王義子還在等著,裴曾便叫人先伴著少主,不管何事,務必不能讓他單獨離去,自己則先匆匆趕來,照少主之意應對,想先送走人,再尋少主詳談,卻不料,轉個頭,便見少主現身於此了。
不但如此,看他這般擋住崔郎君去路的樣子,分明有意為之。
裴曾困惑擔憂之餘,視線落到那個正被崔郎君橫抱著的少女,忽地有所領悟。
難道是少主無意看見崔郎君做出的這不大合適的舉動,心生怒意?
雖說裴家始終並未明確應下婚事,但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崔昆三番兩次主動要求,這回少主在君侯麵前終於點頭,那便可以算是定下來了,此崔女,幾乎也可被認作是少主的未婚妻。
此刻,來接人的齊王義子,卻做出了如此的舉動。
實話說,方才他看到時,亦感幾分意外,總覺此二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並非隻是義兄妹如此簡單。
裴曾想通這個關節,頓時緊張起來。
他深知少主性情,乃眼裡揉不得沙的人,唯恐事情不可收拾,忙上前幾步,朝著齊王義子笑道:“崔郎君勿要當真,我家少主戲言而已。崔郎君與小娘子乃是兄妹,小娘子受傷,為兄者擔憂,也是人之常情。外麵雪厚風大,不如叫人抬張便輿來,請小娘子乘坐,也可遮擋些風雪,如何?”說罷,朝外大聲喊話,命人立刻抬來。
很快,便輿送至,停在檻外。
“崔郎君!”裴曾在旁又喚。
崔重晏卻是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此二人便如此對峙。
李霓裳羞慚無比,麵龐漲得通紅,她再次掙紮了下。
崔重晏盯著對麵少年,眼皮微跳了一跳,手臂非但不鬆,反將懷中女郎慢慢箍得更緊了幾分,阻止她要下的意圖,接著,他的麵上亦籠上一層淡淡寒霜,轉向裴曾:“救人之恩,沒齒難忘。崔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去了。尊主日後若是有事,往青州尋我便可。”
言罷,他邁步,繼續朝外而去,將要從那少主身邊走過時,隻聽他道:“我方才的話,你沒聽到嗎?”
崔重晏轉麵,盯著少年,一字一字道:“敢問尊駕,到底何人,為何故意為難?”
就在此時,庭院外響起一陣嘈聲,陣陣的喧嚷裡,似還夾雜有拔動刀劍的聲音。
永安一溜煙又奔出去,在院外張望幾下,高聲嚷了起來:“有賊人要打殺進來了!”
他話音未落,外麵便傳入一道呼聲:“右將軍!你那邊如何了!你可還好?”
原來是崔重晏的人,見他進去許久仍未出來,擔憂之下,欲入內察看,卻被擋住。這兩邊都是強悍之士,遇在一起,便如針尖對上麥芒,自是各不相讓。
少年聽見,目光再次掃過仍在崔重晏臂抱內的女郎,點了點頭:“原是有備而來。也好,今日我便瞧瞧,沒有我的許可,你如何帶走人!”
“眾將聽著,把門給我守好!敢進一步者,殺!”
少年頭也不回,隻驀地提聲,喝了一句。此刻他依舊麵如平湖,然而眼內已是隱見戾氣。
外麵立刻傳來齊聲應是之聲。
李霓裳此時羞憤幾乎欲死,心突突地跳。她本被崔重晏箍住,那巨力不至於傷她,卻能將她死死固定,無法憑自己掙脫,此刻她再也抑製不住,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然自崔重晏的臂中掙脫出來,人也重重撲跌在了雪地裡。
崔重晏不防,一驚,低頭看見,反應過來,立即上去。
少年身形亦是一動,然而見崔重晏已是伸手欲待扶她,便止住了。隻冷眼看著。
李霓裳已自己爬起,不顧腳傷,咬牙便朝外疾走而去。
就在此時,一道女子的曼妙笑聲響起,打破了這僵持的一幕。
“這是在做甚?我來接人。動刀動槍,嚇死人了!”
隨著一句抱怨,伴著環佩輕振之聲,隻見外麵雪地的一輛馬車上下來一位二十八九年歲樣貌的麗人,她姍姍走入客棧,看一眼滿堂的刀劍和驚恐躲在角落的主人,蹙著秀眉,小心從側旁繞走而過,接著,出現在了李霓裳的麵前。
竟是瑟瑟娘子。
李霓裳驚呆,做夢也沒想到,瑟瑟會在此時出現在了這裡。
見她吃驚地望來,瑟瑟一笑,走來,附耳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道:“長公主不放心你,命我也來瞧瞧。”言罷,她直身,看了眼崔重晏,道:“我來了,小娘子跟我走罷!”
老管事鬆了口氣,急忙見縫插針,叫人送上便輿。永安早將小娘子雙足受傷的事啪啪地說了,又道:“小娘子乃是我家少主救回來的!”
瑟瑟目光微動,再望一眼崔重晏和對麵的少年,隨即向老管事見了一禮,笑稱自己乃是齊王夫人義女,奉命來接小娘子。
裴曾忙還禮。
瑟瑟此時轉向那少年,稍稍打量一下,便含笑深深行了一禮:“不知少君是何方貴人?今日救下我家小娘子,恩重如山,齊王與夫人必定感恩萬分。”
少年不動,淡淡道:“我是何人,過些天你自然知道。人你看好了,莫再閃失。下次再若叫人劫走,恐怕便不會有如此好的運氣了。”
言罷,他未再多看一眼,轉身便踏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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