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昆負手立在前堂通往後院的一道曲廊台階下,微仰著麵,視線越過簷廊的頂,投在其後露出的一座小簷樓頂上。
樓中宿著昨夜剛到的那位少女。
晨光漸亮,天空薄青,將昨夜隱在深夜裡的小簷樓的輪廓顯得越來越清晰。不過一夜功夫,樓頂的黑瓦便覆上一層不薄的白霜。
又一個考驗人的冷酷的嚴冬降臨了。
崔昆眺望片刻,轉麵望向身後侍立著的一名仆從。
崔昆麵容不怒自威,早年帶兵之時,往往身披戰甲,與部下一道破軍衝殺,每有戰利,必分賞有功之人,自己則束身儉約,如今姬妾皆無,冬夏不過各兩套常服。無論部將還是府中仆下,無不對他發自內心地既敬且畏。
那仆從方才一直都在望著這邊,以便時刻應召,見狀迅速小步奔上。聽到家主問是否已將話傳到,點頭:“稟齊王,方才說快了。世子應已在來的路上。”稟完,窺家主眉頭微皺,顯是不悅,忙機靈地又道:“小人這就再去催。”
崔昆道了聲不必,邁步便去。
卻說崔栩昨日傍晚回城,意猶未儘,又喝過一番,方摟一侍妾儘興而眠。崔昆因白天收到有關潼關之戰的最新消息,心內擔憂,連夜召了幾名司馬與幕僚在軍府內就著輿圖沙盤推演局麵,故並不知曉城門口發生的事,回來收到報告,雖感惱怒,但崔重晏不怪,兒子醉睡不醒,加上心事又被潼關形勢羈住,事也就草草作罷了。
崔栩方已被外頭的侍女催醒,知崔昆要自己過去,疑心是為昨日城門口挑釁崔重晏的事責備自己,自是不願,心內更感不平,借宿醉頭疼暫時拖延,一麵坐在榻沿由那侍妾助著慢慢穿衣著履,一麵思忖見麵後如何應對。隻還沒想好,又聽外麵催聲傳來,煩躁不已,知是躲不過去,一把推開還在身旁癡癡昵昵撒嬌糾纏的侍妾,自己登上靴履,大步走到門後,怒衝衝一把拉開了門,口裡罵:“催什麼催!遲個片刻,又能如何——”
話音未落,撞見門外一張含著虎威的麵,沒想到崔昆竟自己來了,一愣,慌忙後退一步,讓到一旁,“父王,你怎親自來此?”
崔昆冷麵,侍妾嚇得胡亂掩上衣襟匆匆退走。崔栩觀父親神情不善,心一橫,哼道:“父親大早又是要為那外來人責備兒嗎?莫不是將來要把兒子助父親打下的這青州基業也拱手送給那人?若是如此,不如早說清楚,兒子也早些出去,免得將來連個容身之地也無!”
崔昆跨入,叱了一聲孽畜。
“你除能領兵殺幾個人,還能助我甚事?你可知如今外頭的局麵?”
不待崔栩出聲,崔昆繼續道:“昨日方收到消息,宇文縱局麵大好,便將攻下潼關了!一旦叫他自那孫榮手裡奪走潼關,你知將會如何?”
崔栩一驚。
他雖性情殘暴,然而論到戰事,並非完全蠢鈍之輩:“他拿下潼關,則取關內如關門打狗,長安遲早必將落入他手。”
崔昆沉麵:“遠不止如此。”
“長安今雖一片廢墟棄地,實無用處,但奪下長安,足以鼓舞士氣,以天下之中而自居,往後聲威,隻會更盛。孫榮失關內之地,但隻要固守他的東都,想再支撐一段時日,也並非做不到。那宇文縱一時打不掉孫榮,必撿軟柿子去捏。你說,他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崔栩微吸冷氣:“難道竟是我們?”
“裴家兄弟憑著祖上所積之威,如今也算是站穩腳跟,太原府以西的河西之地,宇文縱目下輕易不會去動。我若是他,必會先拿青州齊州,如此,便可對東都形成左右夾包之勢,到時想拿下孫榮,是遲早之事。等他占了孫榮今日之地,養足兵馬,再打裴家兄弟,也是不遲。”
崔栩不服:“父王何必如此滅自己威風?宇文縱老巢在蜀,就算叫他拿下關中,一來兩地相距甚遠,二來,我青州也非彈丸小地,他再厲害,敢舍近攻遠,叫他不死也扒層皮!”
崔昆冷哼一聲:“他在二十多年前便有個名號,橫海天王,你可知出處?”
那時崔栩不到十歲,自然不知,搖頭道:“我隻聽聞,他早年乃是食人魔頭。”
“此人十七八歲便叛了朝廷,一度遭裴將軍鎮壓,將老巢也弄丟了,便竄到河北一帶落草為寇,與那些流民沆瀣一氣,拉扯起一支雜軍,號稱橫海天王,竟叫他僥幸又東山再起。如今的冀州節度使範方明,名義上歸順召國,實則和他早前有過交情。範方明如今受著孫榮猜忌,若是懼怕自身難保,一旦投向宇文縱,我青州北、西、南三麵都將受敵。到時莫說光複聖朝,隻怕就剩跳海一條路!”
“隻怪我當年長久領兵在外,沒能親自管教,竟養出了你這狂瞽無知之輩,整日給我撩是生非!我再告誡你最後一回,敢再恣意妄為欺辱晏兒,休怪我不認你這兒子!”
齊王的語氣嚴厲而冷酷,崔栩被鎮住,再不敢發悖逆之言,遲疑地問:“那當如何破局?”
“第一便是聯合裴家兄弟,第二——”
齊王盯一眼崔栩。
“知我今早為何叫你?”
“兒子不知,恭聆父親教誨。”
齊王神色這才稍緩:“你當也知聖朝從前有位酌春公主。先帝殯天之時,她年紀尚小,昨夜被接來此處了。一早叫你,是要你隨我一道過去拜見。”
崔栩愕道:“便是從前那個有著祥瑞之名的公主?”
齊王頷首。
“當年劉繼盛兵敗,公主被你母親接走,這些年一直隱在外麵,如今長大了,將她接來。不止此,當日與公主一道幸免於難的先帝之子亦在人世,不日也將到來。”
“為父與你母親已是議定,由你尚公主殿下。往後,我青州便是天下正統所在,可以此為據,廣召天下豪傑,光複聖朝大業。”
崔栩終於自這突然而至的震動中反應過來,目光爍動間,快步走去將門關合,回身道:“父王!兒子有一話,長久以來如鯁在喉,今日便直說了!什麼母親,我母親早已去了。什麼聖朝,聖朝也早便亡了!那婦人不過是個人儘可夫的娼婦,兒子不知她到底用何手段,竟能叫父王你對她俯首帖耳!還有父王要我娶的那甚公主,我瞧也就是個小娼婦,與她姑母有何兩樣!她若真是祥瑞之身,何以家國還是滅了?父王你若真要兒子娶,我娶便是。隻是,兒子實在想不通,咱們父子為何要給他人作嫁衣裳?當今天下,誰都可以稱帝。那孫榮早年不過是個卑賤武夫,如今都敢自立,父王出身清河崔氏,最為清貴,為何不能自己也……”
“住口!”
崔昆揮臂,扇了崔栩一嘴。
“再敢發這悖逆之言半句,我今日便當場殺你。”他寒聲道。
崔栩心內雖依舊不服,然而終究是不敢再發聲了,隻得垂頭應是。
“你又知道什麼!天道蒼茫,凡眼豈能窺得當中運數。祥瑞也要天命之人,方可承接。”
他上下打量了眼崔栩。
“換身衣裳,將自己收拾得利索些,隨我來!”
……
天色大亮,當第一道陽光射到齊王府邸後院的小簷樓上時,李霓裳已梳妝完畢,在長公主的陪同下端坐在位,候齊王到來。
沒片刻,伴著一道腳步之聲,門內入得二人。隨在後的年輕些的,李霓裳昨日在城門口透過車窗瞥見過,便是崔栩。而前方那領著他肅然下拜的,想便是齊王崔昆了。
她起身上前,伸手扶起地上的齊王,又向跪在後的崔栩略頷首,示意起身。崔栩卻仍是跪地,一動不動,隻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來,雙目灼灼,似當場已將她的衣裳剝落一般。
李霓裳心內油然生出一縷不適之感,轉麵不再去看。
崔昆已自長公主口中知公主至今失語,待情緒平複了些後,唏噓謝恩道:“老臣隻恨當年勢單力薄,未能保得先帝與公主周全。而今僥幸仍能苟活於這亂世,自當加倍報效。老臣不敢以一代國相裴文貞公自比,然而時勢倒逼,縱然不自量力,如今也當搏上一搏。倘上天助力,有朝一日能叫老臣輔助公主光複聖朝,死而無憾!”
李霓裳深深斂衽,以表謝意,崔昆怎敢受禮,極力阻攔。又敘話片刻,自當告退,道:“事以密成。今太子未至,公主在此之事,也不宜叫外人知曉,以免生變,隻好委屈公主暫時在此陋舍再住些天,待太子到了,老臣便向天下昭告,到時我聖朝複立,公主便是輔國公主,老臣率我青州萬千將士全力效命。”
言畢,崔昆領崔栩退下。
方才來的路上,崔栩聽崔昆叮囑自己,公主至今不能講話,心裡還存鄙薄,待見到人,什麼念頭都無,隻剩喜出望外,隻覺從前見過的全部女子皆泥塑木胎,簡直恨不得今夜便能洞房花燭,叫他抱得美人同歸。
此時本該跟隨其父,他卻仍是不舍,起身後,磨磨蹭蹭,眼依舊不停看向公主,直到發覺陪在她側的長公主含笑看著自己,方依依不舍掉頭而去。
夜幕再一次地降臨。
崔重晏白天外出辦事歸來,方才入府向齊王稟事完畢,辭了齊王留飯,如常那樣向外行去。路上不斷有遇見的家仆向他躬身行禮。他心不在焉,似懷幾分心事。當行至一道曲廊前時,不覺放緩腳步,慢慢停了下來。
從他這方位,舉目越過簷廊,能看到齊王府後院遠處的半座小簷樓影。
此前那簷樓應無人居住,入夜便漆黑一團。然而今夜,夜幕之上,隱隱顯映著一扇模糊的燈窗。
忽然,曲廊的儘頭傳來步足之聲,他轉目,看見一道身影婀娜行來,應要往後院去。正是瑟瑟。便招呼一聲,待離去時,卻見瑟瑟行到身前,向著自己低聲笑道:“崔郎君你說好笑不好笑,世子那樣一個剛硬之人,竟也生生轉了性子。這可真叫百丈鋼化做繞指柔了。”
“呶。”她抬了抬手中捧的物件,壓低聲。
“這是要我轉進去的,說什麼昨日不知她也在車中,衝撞到了,求她千萬勿怪呢。”
“噯。他何時變得如此體貼了。當時分明我也在車中,我也嚇得半死,他怎就不知求我也勿怪呢。”低聲吃吃地笑。
崔重晏看去。她捧的是隻金平脫匣,內中之物應為首飾脂粉。
“也是。”瑟瑟歎息。“似那樣一個可愛人兒,我見了都要愛上。世上男子誰見了若不喜歡,恐怕便不是真的男子了。”
崔重晏笑了笑,轉身離去,走幾步,身後傳來一語:“對了。長公主三日後去太平寺祈福謝神。”
崔重晏心微微一跳,步履不覺停住了。
片刻後,他緩緩轉麵。
身後空蕩蕩無人。瑟瑟身影早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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