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龍風雨話音方落,一名帶刀侍衛便叩門而入,對苻文拱手道,「大元帥,高句麗國將軍淩霄在門外請求拜會。」
苻文麵無表情,一動不動,「請!」
侍衛領命而去。
月下所談皆為密謀之事,淩霄獨身拜訪苻文,必有要事相商。
苻文站在船窗口,眺望一道人影悄然隱入船中,輕輕歎道,「人間難得清平事啊!」
半刻後,身著一身素袍的苻文,與深夜來訪的淩霄對坐而望。
任難任之事,要有力而無氣。處難處之人,要有知而無言。
苻文對方才漁屋密談草草了之頗有不滿,加之心中煩躁,他本想先刁難淩霄一番再談正事,可事有緩急,苻文仍壓住了性子,開門見山輕聲問道,「淩霄將軍深夜來訪,難道有漁屋未儘之事?」
淩霄麵色深沉,拱手道,「大元帥,末將今夜冒昧來訪,特來獻計。」
苻文眉毛一挑,問道,「漁屋之內,當著高釗的麵,為何不言?」
淩霄從容答道,「國主為人闊達,待我不薄,此計恐陷高句麗國於覆滅,末將不忍在其麵前獻之,還請殿下見諒。」
苻文眉宇一皺,隨後雙眉輕卷,繼續淡然問道,「我大軍此來,乃為拯救友邦於水火。你淩霄作為高釗手下重臣、能臣,你之計策若換個高句麗國破身虜的下場,於國於你有何利啊?」
麵對苻文的直言質問,淩霄臉上沒有一點驚訝的表情,仍舊從容道,「回殿下,兵者,詭道也。自古以來,從未有未戰而先言勝的軍隊,也沒有不戰而先言敗的將軍。戰場之上,變幻莫測,軍策一出,不到最後不知勝負生死。若一味追求萬全之策,豈非庸人自擾?所以,末將對所獻之策,並無萬全把握,高句麗國是彈丸小國,若用一策而失敗,便會直接導致高句麗國國破人亡。」
賈玄碩曾經教育苻文:一個人有沒有對你說謊,看他的眼睛就可以了,因為,人的眼睛是一個人身上最不會撒謊的部位。
苻文借著昏暗的燈光,緊緊盯著淩霄的雙眼,他從淩霄眼中並沒有讀到欺騙,反而讀到了一絲真誠,隨後,苻文雙眉一軒,淡淡地道,「繼續說。」
淩霄‘拾階而上",道,「末將與漢庭殺父之仇刻肌刻骨,我曾發誓,不覆滅了賊漢,我淩霄此生誓不為人。如今仇敵犯境,末將自當全力殺敵、不擇手段,可敵軍勢大,若僅以兵對兵、以將對將,無異以卵擊石,為今之計,隻能劍走偏鋒,以奇勝之,方有翻盤的希望啊!」
這一席話,倒是讓苻文茅塞頓開。
在兵力和實力皆不如人的前提下,隻有兵行險招才有一線生機,而兵行險招的代價,便是勝負難料。
所以,兩人初見時的淩霄,並沒有說謊。
思罷,苻文拿起一枚紫奈啃了一口,由衷讚道,「我嘗聽聞,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而今看來,此話不假。淩霄將軍,我願稱你為忠誠謀國之士!」
淩霄心知苻文這番話隻是表麵上的恭維,輕描淡寫地道,「殿下過譽了,忠誠謀國談不上,隻是有共同的目標罷了。那,容末將獻策?」
苻文抿了一口提神茶,笑著點了點頭,真摯拱手道,「本帥初掌兵權,對漢軍作戰並無奇策,原本打算硬碰硬大戰一場,淩霄將軍一語驚醒夢中人,所以,還請將軍為我解憂。」
苻文兼聽則明,劉淮獨斷專行,從漢軍和秦軍主帥對待下屬提議的態度上,基本可以預料到此戰的勝負了!
「殿下此前靜默行軍,想必心中已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打算。隻不過,殿下初來乍到,不熟悉兩遼、赤鬆郡太白山脈和我國的地形,便缺少了一個詳細的方略
和計劃。今夜,末將特為此來。」
這句話,算是給了苻文一個台階,而此話說完,淩霄的臉上,終於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手掌緊撚著頷下微須,道,「太白山脈終年積雪、千裡冰封,阻連兩國,其境朔風緊急,其景滿目皆白,其勢直接青天,其路百轉千回,非熟悉此地這不得入。」
苻文想到幾年前與趙安南等人悄入太白山脈尋找天池的艱辛經曆,不禁感同身受,歎道,「千裡太白,險如登天!」
淩霄點了點頭,垂首沉聲道,「這裡即是兵家險地,又是兵家要地,漢賊屯駐在太白山脈邊緣的太白軍,正是依靠太白山脈的百轉千回,廣修暗道烽燧,才能以一軍之力,抵抗高句麗國一甲子。如此險要之地,將軍可以在此屯兵,大做文章啊!」
屋內靜默片刻,苻文沉默了幾息,挑眉問道,「淩霄將軍,你想我在太白山脈設伏?阻擊漢軍。」
淩霄點頭應道,「殿下英明。不過,以秦軍的彪悍戰力,‘阻擊"二字,完全可以改成‘全殲"。」
苻文提燈伏案,對著那太白山脈圖看了大半晌,他麵色劇變,寒聲對淩霄喝道,「淩霄將軍欺我年少,以為我是那癡傻之人麼?」
淩霄表情平淡,不動如山,「殿下此話,從何說起啊?」
苻文霍然抬起頭來,厲聲道,「太白山脈蜿蜒曲折,山與山之間相互通絡,漢軍進攻高句麗國的路線,有幾百幾千條可選,如今我秦軍較漢軍兵力稍遜,無法分兵設伏,將軍以為我苻文可以撒豆成兵不成?」
淩霄終於起身,麵露喜色,他心悅誠服地拱手,對苻文道,「殿下如此年紀,便可洞悉利害,一言切中要點,實乃天之驕子!末將欽佩之至!」
苻文灰眸流轉,立刻走上前去,將淩霄虛扶而起,欣喜若狂地道,「難道將軍腹有良策,可以未卜先知漢軍的行軍路線,解此亂象?」
淩霄緩慢起身,低聲恭謹說道,「我為殿下想起了兩個人,兩個可以撒豆成兵的人,有這兩個人在,漢軍莫說是十五萬大軍,就算三十萬大軍,也必敗無疑!」
苻文麵露喜色。
淩霄轉目四望,確定四下無人,旋即,他湊上前去,附在苻文耳邊,一陣竊竊私語。
這一番話,大出苻文意外,仔細品後,他不禁驚喜交集,重新陷入思考。
苻文這一沉思,倒是讓淩霄心裡‘咯噔"一聲,身子一震。
淩霄畢竟弱勢,見苻文猶豫,心中大為不安,害怕苻文拒絕自己的計策,他趕忙勸諫道,「殿下,此計雖兵行險招,但以劉淮庸碌無能和好大喜功,定會輕易中計,隻要劉淮中計,十五萬漢軍,定會被我天兵全殲,屆時殿下威震北方,莫不率服。即使此計不成,我高句麗國上下軍民,亦會舉兵相持,堅守城池,退守磬險,等待殿下回援。此計,值得一試啊!」
苻文努了努嘴,心想‘你淩霄還真是扮豬吃老虎的料,高句麗國隻有五千人馬,也敢談退守兩個字"。
但苻文嘴上卻說,「將軍稍安勿躁,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殿下不可不察。將軍此計雖妙,但本殿下還需召集部將,細細琢磨,將軍稍事休息,翌日我便予將軍回信。」
淩霄見苻文堅毅眼神,並沒有再行勸誡,拱手便要告退。
就在淩霄即將出門之際,苻文細弱蚊聲的言語,傳入淩霄之耳朵,「淩霄將軍,您瞞著國王高釗,深夜來訪獻計,本帥十分欣慰。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您深夜來此,究竟有何所圖呢?或者,您想用獻上的這條計策,得到些什麼?」
事成之前先談利,事成之後省煩惱,這是苻文從書裡學來的道理。
淩霄停身,背對苻文,麵露一絲痛苦之色,他控製情緒,淡淡道,「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兄長,這世上所有與我有關係的人,都死於漢賊之手,幫助秦軍打敗漢賊,便是我之所圖。」
「國主高釗心機深沉,他深知此刻己方實力並不強勁,並沒有攻略薄州的能力。高句麗國若想在秦漢兩大帝國的夾縫中生存,就誰也不能開罪,所以,國主才謊稱高句麗國可戰之兵隻有五千人,讓秦軍全權對陣漢賊,即使秦軍戰敗,高釗也有‘從未派兵交戰"這條借口,去向漢軍求和。」
苻文眉尖微剔,一聲冷哼,「高釗想的真好!」
「所以,高釗隻想漢賊退去,並不想血流成河,結下仇怨。」
淩霄的聲音漸行漸遠,「但是,我不希望此戰之後,這十五萬漢軍還有活口!」
所以,我來了!
淩霄心事重重的走後,苻文立即傳令幾位將軍即刻來此議事。
等待期間,苻文心中起伏不定,對暗處的朱龍風雨說道,「朱龍前輩,您覺得,高釗的奇談妙論,可行否?勝算有多大?」
「老夫可不是碎月草堂那群天天捧著本兵書讀起來沒完的臭學究,老夫僅一屆武人,不懂亦不喜兵事,你問我這話,正可謂對牛彈琴啊!哈哈!白問了!」
僅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朱龍風雨頓了一頓,爽朗說道,「但我們江湖裡有一句糙話,把人逼到份兒上了,行不行,也得行!除了淩霄這條計策,小子,你還有其他勝率更高的作戰方案麼?」
苻文輕笑,「前輩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呢!」
符文此行所率皆是少年將軍,銳氣正盛。
眾將到達苻文住所後,苻文將淩霄所獻計謀和盤托出,幾位將軍竟異口同聲讚同,於是,商議了諸多細節和此戰分工後,幾位將軍馬不停蹄,便趁夜調兵趕往太白山脈。
而苻文,則提筆疾書,致信給淩霄口中那兩個‘可以扭轉戰局"之人。
一切處理妥當後,苻文終於美美地躺在軟榻上,睡了一覺。
夢裡,他隻身騎著白馬,過吉恩河,站在武次山上,南望中原。
在他身後,千軍萬馬靜待他的指揮。
北有虎狼忽降至,白山黑水逞英豪。
旌旗一卷風波定,一雪前恥報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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