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的深山裡,隱藏著數不清的難言之隱和俠骨柔腸。
聽聞劉懿詢問,柴嶺雙目頓時瞪的老大,雙拳緊攥,斬釘截鐵說了一個“是!”
站在一邊的柴榮亦雙目通紅,青筋暴起,大喝道,“我等實在冤枉。此難言之隱,蒼天不可鑒也!”
“弟弟!”柴嶺急忙拉住柴榮,示意其不要說起往事,可轉頭一見張虘、桑祗也是一臉孤憤,他自知四人多年深埋心底的秘密,今天算是保不住了。
柴嶺輕歎了一聲,“哎!事情的原委,還是由我來說吧。”
劉懿眉宇一挑,“願聞其詳。”
柴嶺如爛泥一般,將身子癱在牆邊,儘量壓低了聲音,看向劉懿道,“大人初入官場,可知我大漢軍隊的糧草軍製?”
“自小研讀《漢律》,略知一二!”劉懿緩緩開口,道,“《漢律·武備章》有記:邊軍供糧者,州;武備軍屯田自足;天家內衛就近取食。”
大漢邊軍七十有二,再加上十二內衛和州牧、郡守麾下的牧兵、郡兵,足可謂擁兵百萬,這百萬雄兵,是大漢帝國傲立於世的最強資本,當然,這也占據了帝國財政的最大支出。
三國一統後,大漢帝國為了加強中央集權,避免州牧、刺史擁兵自重的慘劇再次發生,幾乎將地方所有的兵權收繳,州牧和郡守手中,除了牧兵、郡兵,再也無兵可用,可就是嚴加防範至此,還是誕生了曲州江
氏一族這樣的強大世族。
收繳兵權,就意味著地方州牧不再承擔糧草供應,邊軍和武備軍的供養,全靠大漢中央財政全力支撐,這一現狀,一直持續到了秦漢大戰時期。
秦漢大戰後,國家千瘡百孔、人丁凋零、土地荒廢、百廢待興,打一個不甚恰當的比方:當時的大漢軍隊,就如同一頭永遠也喂不飽的獵犬,不能沒有,有了還是累贅!
帝國再也無力支撐百萬大軍的糧草、軍備的供應,神武帝為了繼續保障帝國的軍事實力,守護戰果、抵禦外敵,同時出於對世族的信任,便將邊軍、武備軍的一應供應事宜交給了世族,並大力任用世族子弟就近在軍中任職,再加上大力屯田、允許世族開設私田,借此熬過了那段最難熬的歲月。
秦漢大戰二十年,也就是公元320年左右,帝國近百家大大小小的世族已經擔任了州郡和軍中要職,中央京畿對地方軍政的把控力,已經降到了冰點,二十八大世族禍亂京畿的隱患,在這時,其實就已經埋下了。
而此時的神武帝,已經人在暮年,年老昏聵,他仍活在自己年輕時的豐功偉業裡,無法自拔,利令智昏,為了彰顯皇恩浩蕩,竟又允許世族世襲了官職與爵位,這一舉動,直接成為了壓垮帝國大廈的最後一根稻草。
公元320年至325年,在神武帝最後的時光裡,世族迎來了飛速發展期,他
們擴建私田、擴充軍隊、把持地方政治、豢養大量門客,盤剝鄉裡,無所顧忌,再加上偷稅漏稅,帝國稅收漸不如前,每況日下。此時,世族已經如同當時十分流行的五石散,吸食者不能沒有它,有了它,死得更快!
漢曆328年,二十八大世族禍亂京畿,“天妖案”爆發,之後,天子劉彥叩請恩師呂錚出山,呂錚受任丞相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修訂了《漢律》,把世族供應軍隊,變為了州郡提供邊軍狼草和武備軍屯田自給,從根兒上改變了世族把控軍隊命脈的陋習。
施政初期,糧草軍備的巨大壓力,讓帝國財政十分緊張,丞相呂錚以身作則,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才算熬了過去。
老呂錚潤物細無聲,倏忽十幾年已過,世族對軍隊的把控能力已經大不如前,“禍亂京畿”這四個字,已經成為了世族們高不可攀的奢望。
劉懿剛剛背誦的《漢律·武備章》段落來源,正是於此。
書歸正傳。
柴嶺聞言,怭怭點頭,道,“當年,我虎威衛七千兒郎奉命駐紮孫江郡要津,供應糧草輜重的,自然是孫江郡郡守,孫秀成。按軍中約定俗成的規矩,軍糧當三十日一取,到了日子,我與弟弟柴榮便按照規矩,率隊前往屯糧地,核對虎符,準備取糧。”
“在屯糧大營清點糧草無誤後,我與弟弟便組織士卒搬運糧草、裝車紮捆,剛
剛要回軍複命時,孫秀成忽然趕來,說要用個便飯,犒勞犒勞將士,我與弟弟也沒做多想,一口爽利應了下來。”
柴嶺說話時,劉懿目不轉睛,試圖從他的表情中,判斷出所言真假。
柴嶺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他一臉懊悔,悶頭道,“哪知,這頓飯一吃,竟吃了足足五天啊!”
猜到了幾分事情真相的劉懿,不給柴嶺任何思考時間,張口問道,“哦?吃了五天的飯?這是何原因啊?”
“俺與弟弟也不知為何,這飯,吃著吃著,竟睡著了。”柴嶺咬牙切齒,表情痛苦不堪,目光沒有任何閃爍,怒道,“後來他娘的一想,定是孫秀成這龜兒子給老子下了蒙汗藥。”
“然後呢?”劉懿催促柴嶺直奔主題。
“按理來說屯糧大營到我虎威衛屯兵之地,往返兩日即可。”柴嶺繼續說道,“第三日清晨,王將軍見我二人未歸,擔心出事,便遣平時與我二人交好的張虘、桑祗前來尋我兄弟。”
“嗬嗬!我倆也睡了三日。”張虘乾笑,隨後麵露悲傷之色,說道,“一覺夢醒之後,三千虎威袍澤,便沒了!”
四個人的一覺,換來的,是三千具屍骨。
這個代價,太大了。
“我四人醒來後,酒壇子堆滿了我四人的軍帳。”柴嶺無奈,“前線趕來喚我四人的軍士,看了個真真切切,孫秀成假借郡中有事,走了個徹徹底底,我們四人被安上了‘喝酒誤事
’的罪名,那叫一個有口難辯,千般不願之下,也隻得連夜逃走。”
劉懿沉默了。
“後來,我兄弟四人隱姓埋名於此,時不時去北境明察暗訪,可是,能夠說清當年之事的人,竟一個也沒有了。想必是那孫秀成殺了人、滅了口!”
柴嶺定睛看著劉懿,“公仇未報,我四人又不甘寂寂終老,聽聞劉大人奉詔平田巡視五郡,所以便動了跟隨大人,順道探查當年事情原委的念頭,蘇兄與我等深交多年,甚至我等心意,我等遂通過蘇兄,將我等引薦於大人,方才故作糊塗後又與大人屬下撕打,實在是想試探一下大人的秉性,哪知弄巧成拙,被大人揭穿了老底兒,慚愧,慚愧。”
劉懿追問,“孫江郡的邊軍,一支都沒有前往救援,對麼?”
“對!”柴嶺頭發上指,目眥儘裂,“一個,都沒有。”
喬妙卿這一點就著的脾氣,哪裡聽得了這個,她橫眉冷對,怒火大漲,厲吼一聲,就要拿身邊的劉懿撒氣,幸好劉懿先知先覺,躲過了飛來橫禍。
孰是孰非,劉懿心中還沒有定論,君非我、我非君,保不準是幾人編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想將當年之事一筆搪塞過去。
王大力驚訝異常,“原來,原來如此,看來,陛下之所以多年未尋你等罪過,實乃另有他因啊!”
王大力一語道畢,驚醒了夢中的劉懿。
話說回來,柴嶺這四人毫無背景可言,如
果當年真是因為喝酒誤事使虎威衛損兵折將,陛下是吃素的麼?
從這個觀點推測,幾人所說,應為真。
劉懿沉思:既然沒有降罪,又沒有啟用,再聯想到陛下近幾年先定中樞、再穩要地、修大渠、平田地等一乾大策,這裡麵的意味,可就有些深長嘍!
看來,陛下還沒有做好平定孫秀成的萬全準備,所以,並沒有借柴嶺四人這件事去打草驚蛇。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想清楚了這一切,劉懿揉了揉腦門,捫心自問:與人交往,難得一誠,還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先把四人招攬麾下、將四人帶回淩源再說,回到淩源後,讓父親幫忙把把關吧。
“四位,平田凶險,不壓於戰場廝殺,隨我同赴赤鬆郡的兄弟們,一路戰豪強、鬥惡官、殺賊寇,稍有不慎,便回不去了。”
劉懿低頭呢喃,麵色沉重,“你四人在此安身立命、碗茗爐煙,一生清福老此終生,其實也不失為明智之舉,若重入江湖、再進官場,未來的生生死死,本令也說不好。”
“大人以為我等是怕死之人?需要我等展露決心麼?”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已經年過四十將近五十柴嶺,不願再錯過這個機會,何況冤情未了,就是老死在這寧花村,終身背著罪名,又有什麼意義呢?
柴嶺完全沒有了會麵時的矜持,麵露急迫之色,“本就該死之人,何談怕死?堂堂正正死
在疆場,總比死在這陰溝裡要強得多。”
柴榮三人,亦應聲附和。
此刻的劉懿,心也要跳到了嗓子眼裡,這可是足金足兩的四個中境武人啊,招攬麾下的意義,不言而喻。
他當下逼上前去,問道,“誌士多苦心,可苦心能修成正果的,卻不多。你等隱忍多年,自然辛苦,可即使你等所說為真,本令亦不能保證為你等平反昭雪,隻能說儘力而為,你等可還願意隨我?”
屋內落針可聞,四人眼神交換,擲下兵刃,一同跪倒在地,俯首下拜,齊齊拱手,“餘生願唯大人馬首是瞻。”
劉懿大喜,把四人一一攙扶起來,笑道,“去!自己打四把專斬奸逆的快刀,迎上家小,隨本令南下!”
四人熱淚盈眶,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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