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此刻,我站在淩源城頭,料峭的冷風嗖嗖吹過,我的頭腦愈發清醒,思慮愈發悠長。
在我的認知裡,其實,陛下剪除世族的種子,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經埋下了,隻不過正式下決心鏟除世族並展開行動,是在十二年前而已。
我仍記得公元327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牧州雲中郡閆氏長子閆成勳來到京畿長安,這小子五馬長槍,天不怕地不怕,在長安當街調戲良婦不成,自以為顏麵受損,憤而將其全家七口擄至私宅,施以火刑,活活炭烤而死,造成了震驚長安的滅門慘案。
陛下龍顏大怒,責令三日內將閆成勳五馬分屍以正刑法,我轉呈陛下親批的詔令至禦史府,哪知第二日詔令上的‘五馬分屍’四個字便被改成了‘發配三十裡’,驚矣,悲矣,怒矣!
據我了解,至今為止,陛下都沒有找到當日修改詔令的,究竟是哪個王八犢子!
我猶記得,那日的未央宮宣室殿,一片死寂,我站在宣室殿中央言辭鑿鑿,義憤填膺,陛下頹然坐在階前,聽完我的長篇大論,對我無奈一笑,輕聲道,“愛卿,幾年前啊,朕沒啥心思,就一心想坐這龍椅,大展宏圖,像曆代君王一樣,能夠為我大漢江山開疆擴土,成為流芳百世的明君。可是,哎,皇帝做到我這個份兒上,你和我,都沒想到吧?”
此話一出,我心中悲痛萬分,痛恨自己想匡時濟世,卻又無領袖群倫之才,賊子欺君罔上,君王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坐以待斃。
這,這是做臣子的失職啊!
我半跪階前,瞧了瞧旁邊不知是哪個大族安排進來偷聽的常侍,低聲拊循,“陛下,田單以兩城之力複齊國故土,先帝以一隅之疆複我大漢河山。百年前的國弊民窮都挺過來了,如今長風剛起,陛下切不可灰心喪氣啊!”
陛下苦惱道了一句,“愛卿想如何呀?世族於、於帝國有再造之恩,難不成殺他個橫屍遍野,讓朕做個背信棄義之人?”
陛下看了看我,無奈搖頭,拂袖離去。
“世族於國無恩呐!陛下。”我急忙拉住陛下,急聲道,“不如,容臣想想?容臣想想!”
“明晚三更,此地一約。”
陛下淡淡地扔下了一句話,轉身抽袖而走
我既驚又喜,大丈夫立功報國、肅清毒瘤,就在此際。當晚,我輾轉難眠,挑燈一夜,整理一年所思所想,奮筆疾書,彙聚成卷。
時至今日,我仍為自己的這卷策論,後悔不已。當初年少輕狂,總以為可以才壓群雄、氣貫長河,所以目空一切,不懂得厚積薄發。在沒有係統謀劃的前提下,隨心隨性便為陛下定下了家國大策,實在有違臣子之道,如今回想,倘若那幾年,沒有我們這些激進派在陛下身旁大肆鼓吹‘速戰速決’論,陛下也不會如此激進,或許,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二子多嫡和被動局麵了。
簾外風雨驟,室中月色稠。相會那夜,我托已是龍驤校尉的二弟,將我假扮成龍驤衛士,與陛下相會宣室殿西側室,我們君臣二人,熄燭而談。
我坐正後,直奔主題,拊循了陛下一句,道,“陛下不必因世族勢大而耿介,自古以來,王朝更替、神器移位,總會有權臣外戚乾涉朝政,強如秦皇漢武,不也花了些時日,才坐穩了屁股下麵的龍椅麼?”
那晚的陛下,不知為何,總有些急切,我記得,他似乎連回應都沒有回應我,便急迫問我道,“愛卿莫要寬慰,先帝和朕種下的果,自然要朕來了斷,愛卿到底有何良策呀?”
“陛下年長我幾歲,在我看來,便如知我懂我的兄長一般,此刻君上蒙羞、兄長受難,臣怎敢袖手旁觀。”
這話雖然發自肺腑,卻也冒了天下之大不違,我頓覺失言,便悄悄抬頭注視陛下,發現他並未在意,我才敢繼續低頭言語,“臣為平定世族之策,思索良久,如今之世族,較三十年前之諸王,有過之而無不及,硬拚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借力打力,以世族相互之利益糾葛,分而化之,趁世族之間相互掣肘之機,見縫插針,先中央、後地方,逐步將官員換成忠於陛下,彆無二心之人,待到那些世族反應過來,恐怕為時已晚也!”
說完,我借窗外幽光看著陛下,陛下亦借銀梭月色看著我,陛下猶豫再猶豫,最後一咬牙,狠裡狠氣地道,“富貴險中求,你我君臣,就這麼辦!”
那時的我,沉浸在獻策成功的喜悅之中,聽到陛下下了決定,我低頭憨笑,說出了一句極具草莽的話,“勝者為王敗者寇,臣願追隨陛下,共闖江湖。”
那時的我啊,深深的相信,君臣同心,其利斷金。
每個世族仿佛都有自己的圈子和“領地”,頂尖的世族或以州郡成團,或以官職成幫,諸如由江氏領銜的曲州幫、顧陸張朱四大家族組成的柳州聯盟、貢柯墨青四大豪閥形成的嗔州黨等,或盤踞州郡、雄霸一方,或身居高位、把持公器,他們似乎都不認識,但卻產生了無比玄妙的默契,各自有各自的地盤,互不相關,極少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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