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沉沉蓬萊,日夕鄉思(自傳)(1 / 1)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茫茫眾生在蒼穹之上的神仙眼中,真如滄海一粟。

而在無際滄海中,或許,了解劉德生的人,隻有我一個!

可惜,他選擇了家族,而我楊觀,也選擇了家族,從此,情人陰陽相隔,世間再無鳳凰棲息。

嗯...,關於劉德生身死的這件事,我感到十分可惜,嗯,也隻是可惜而已。畢竟夫妻一場,如果連我都不為他感到可惜,那他這一生,豈不是太過悲哀了麼?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後,我悄然回到淩源鏢局,此刻,我安靜地坐在搖椅上,腹部微微隆起,那搖椅前後輕輕悠蕩,和著午後的輕風與煦日,讓人昏昏欲睡。

淩源劉氏被族滅的日子裡,父親帶著鏢局的老人兒,從北市搬了回來,之後,父親開始驅逐小人、清理門戶,勒令弟弟楊柳寫下罪己詔,求得淩源百姓諒解後,今日終於開門迎客。

沒有了淩源劉氏這座大山,鏢局的生意銳減許多,我們的日子又變得平淡拮據起來,看著眼前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物,嫁給劉德生這四年,仿佛大夢一場,也不知今夜夢魂,該向何處去。

哎!都是陳年往事嘍,想到哪,我便說道哪吧。還請各位看官莫怪!

俗話說‘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在我看來,是我這個惡妻,慫恿德生參與爭奪族長大位,繼而一手覆滅了不可一世的淩源劉家。

至於我為什麼一步步走到今天,還要從頭說起。

我原本也隻是一個家世普通、樣貌普通的江湖少女,整日盼著能習得一套絕世劍法或者投師一位武林大俠,然後打遍天下無敵手,找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從此縱情江湖,快活一生。

但那位墨家钜子的一句‘心有七竅,滴水玲瓏’箴言,著實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求親的、求道的、求字的、求名的,搞得我不甚煩躁,卻又無可奈何。

忽然有一天,我稀裡糊塗地從父親手中接過了鏢局內事,雖然打理的井井有條,卻也萌生一種無趣之感,正當我打算和父親說想遊曆江湖一番之時,一位不速之客來到父親的臥榻,正是這個人,徹徹底底改變了我的一生。

那晚,一男子身著玄色布長袍、腰係粗麻帶,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闊唇薄、寬肩細背、八尺身高,手上拎著酒葫蘆,借著月色朦朧,與父親趁夜暢談,具體談了啥,咱不知道。

第二日,一向剛正不阿、厭惡權貴的父親便尋到窮極無聊的我,與我促膝長談,說道,“孩子,咱們啊!是喝著淩河水長大的,近年來咱們淩源是啥樣,大夥心裡都有一杆秤。田裡的糧有一半都入了劉家私倉,水裡的魚有一半都入了劉家的網,大夥兒起早貪黑,也隻能混個勉強糊口,可謂生計艱難呐。老話講:堅壘起於內亂,昨夜與我徹夜聊天之人,說要走一步暗棋,將你嫁入劉氏,以作內應,將來也好把作惡多端的劉家連根拔起。你,可願意?”

我疑惑問道,“父親,昨夜來訪之人,是誰?”

父親雙手烤著爐火,目光灼灼,“劉權生!”

我驚詫道,“劉權生?那個教書先生劉權生?”

父親哈哈大笑,“孩子,你如果隻以為他是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那你可就誤會劉權生這個人啦。”

我定睛看著父親,等待著父親為我答疑解惑。

父親低聲道,“劉權生,‘曲州三傑’之首,同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中的謝家小子謝安,並稱為‘天下安生’。劉權生此人驚才豔豔,曾以束發之年,通過賢達學宮六德、六行、六藝十八門功課的結業大考,成為甲子以來‘通關’第一人。以他的才學,本該出將入相,隻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他才回到淩源城,隱居了起來。”

我雖然身在閨中,但關於劉權生,我多多少少有所耳聞,聽完父親講述後,我問向父親,“父親,您要動劉家?憑借劉權生和我淩源鏢局的力量,恐怕難以撼動這棵大樹啊。”

父親意味深長的看著我,“不是我,是淩源百姓,是天意如此!”

我勸阻道,“當今天下,世族當道,相互勾連,巧取豪奪。世族的勢力,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已經到了尾大不掉的態勢。就如獨霸曲州的江氏一族,連陛下都奈何不得他,如今,劉家依附江氏一族,僅憑劉權生的智謀和我淩源鏢局的這點實力,就想扳倒劉家,無異於羽化成仙呐!”

父親頓時萎靡下來,在他身前的爐火中,一縷火苗竄出,父親又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拍案而起,對我說道,“大丈夫生於人世間,豈能鬱鬱久居人下。鋤強扶弱,濟世救民,乃人間大道,乃俠義正道。此事,我心意已決,你隻管說,去與不去!”

看著滿懷期待的父親,我的心在滴滴答答的流淚,卻也輕輕點頭應允。我知道,此事父親斷不會強求於我,但同父親多年含辛茹苦相比,我的幸福,無關緊要。

連劉興都不會想到,我的父親居然肯將我委身嫁入劉氏,還是以續弦之姿。

我就這樣,搖身一變,成為了華興郡最為尊貴的幾個女人之一。

神思回轉,我慢慢摸了摸小肚子,微微一歎,那一年啊,發生了好多事啊!

那年,父親金盆洗手、弟弟接管鏢局,我幫助劉德生收服許堅與彩蝶,在劉家的支持下,弟弟開始大肆擴建淩源鏢局,攛掇德生定下“自立門戶,對抗瑞生”大計等等諸事,都是在那一年。

我知道,最初的劉德生是不愛我的,他愛的,隻是我的名和我的才,每每隻有在我妙計百出之後,他才會和我談情說愛、翻江倒海,共度良宵。

但,他又是愛我的,所有的秘密,他都交給了我。而我,則將它交給了那名為劉權生的玄袍男人,我簡直是,壞透了!

我想:對於劉德生,我紅顏算不上,但這禍水我是跑不了的。

有一次,我曾借古人之手,為劉權生寄過一首詩: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劉權生回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看完回信,我生了大半天的氣,旋即,嘿嘿傻笑了半天。

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很好。

去年,青禾居,我以巧言引誘德生借屠村之事,壓製劉瑞生,最終德生如願以償,兄弟間的那根親情弦,也算斷了一半兒。

去年大集之上的望北樓,我按照劉權生的指示,投斷腸草汁以試劉懿之才,分析修渠利弊以築德生之基,德生、瑞生這對兄弟的明爭暗鬥,隨後又開始了。

自從東方春生帶著一乾孩子北出淩源山脈後,德生便著手除掉劉權生,奈何,一年來,我不斷托人給劉權生傳遞消息,這位‘曲州三傑’之首,總能免遭德生毒手,在一次次追殺與被追殺之間,劉權生通過字裡行間的不經意傾訴,又收獲了不少北城老少的同情與支持。

劉家可以點塔七層,卻不如我這暗處一燈啊。

月前,輕音閣後院,我陪德生送走了東方春生師徒後,我為德生定下‘借趙強己’之策,德生欣然應允。我知道,此計看似天衣無縫,實則暗藏殺機,如果出現一點點失誤,則極為容易萬劫不複。

這暗藏的殺機,便是‘趙遙的孩子趙素箋變成傻子’的真相,而這真相,則死死地攥在劉權生手裡,如同一劑致命的毒藥。

在道義和孝義麵前,我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說出口。

德生,我既不愛你,你也應該為我的青春付出代價!

如果劉權生是執刀人,東方春生是刀身,我便是刀上塗的毒。

最後,終是刀出毒入骨,毒死了一個百年大戶!

時間不是解藥,但我們總能從時間裡找到解藥。德生留給我的傷痛,隨著時間推移,漸漸開始結痂。

陽光曬得我微微出汗,我叉著腰,開始在鏢局小院兒內閒庭散步,幾隻秋蟬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時不時有一兩片樹葉落在我的身前,一身愜意。

我看了看肚子,三個月前,我懷了德生的骨血,那時的我糾結的很。

生死全在一念,當時我若坦之以誠,我的孩子出生後應該是有爹的,但當時我若坦之以誠,淩源城乃至華興郡的許多孩子,出生後應該是沒有爹的。

藍天白雲之下,我的心思往複不定,從愧疚到懺悔,又從懺悔,到釋然。

哎!時候到了,有些事就妥協了,這個世界上隨心所欲的人,很少,生活總會逼著你討要答案,有時你什麼都明白。

卻也什麼都無法改變!

父親還是一貫的寵我,當我說要生下德生的兒子後,父親哈哈說道,“終是一條人命,留著吧。如果你不願意他姓劉,可以姓楊。”

我溫婉一笑,父親又帶著幾個老友,出門打獵去了。

在我眼裡,劉德生貪玩任性、放浪形骸,終究隻是個孩子,他做出的種種舉動,無非都是和父親慪氣罷了,可成年人的世界裡,哪裡會有孩子的一席之地呢。

走著走著,想著想著,我來到了鏢局大廳。

托德生的福,當年鏢局從北市搬到了南城,謀了一處佳地,幾日前,郡守應知在查抄劉氏家產時,鏢局沒有作為劉家的家產被查收,這也算是德生給我青春的補償吧。

整座淩源鏢局五出五進,有大廳、演武場、會客廳、武庫、倉廩各一座,四角設有小望樓,一層或二層小樓五六棟,用以守夜留宿和我父子女三人生活之用,足夠了。

在地價百株一寸的南城,能有這麼一套宅院,著實不易,父親沒有將其作為臟物交送郡府的打算,我自然也願意做那個糊塗人。

大廳之中,卸甲境界的父親可能覺得今天並不是出門打獵的好兆頭,正同倒馬境界的弟弟切磋武藝,兩人以棍代刀,以楊家刀法對攻了起來,我則有些乏倦,找了個舒暖的位置坐下,安靜的看著眼前溫情一幕。

幾十招後,父親有些氣力不濟,弟弟倒是越戰越勇,奈何父親經驗豐富,境界也高,一招兒攀花折柳,將弟弟輕輕扳倒在地,而後棍尖頂了頂弟弟的小弟弟,弟弟嘴一咧,雙手一攤,無賴地道,“爹,我輸啦!”

弟弟起身後,父子倆相視一笑,那是我多年未曾見的笑容,真誠又燦爛。

我捂著嘴輕輕一笑,慢慢悠悠地走向後廚,不一會兒,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被我和守夜伯伯端了上來,主要有兩大盔醬牛肉、兩碟醃蘿卜乾兒、一盤蔗糖花生、一盆菠菜湯、二十個蠻頭和兩壇黃酒。

這些飯食,足以讓我們七人大快朵頤,隻是我手藝有些生疏,蠻頭沒蒸起來,哎,以後逮著機會慢慢練吧!

“哎呦,我這閨女可以呀,這次做飯居然做熟了!”爹大口咬了一下蠻頭,衝我嘿嘿一笑,我嬌嗔的剜了父親一眼,起身為諸位伯伯盛湯。

守夜王伯伯一邊吃,一邊對父親哈哈說道,“哈哈,老楊,你就知足吧!我那閨女除了納鞋底兒,啥也不會,我和他娘都快愁死了,這以後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咋整。”

父親和守夜王伯伯撞了個滿杯,哈哈大笑,“和你一樣笨!哈哈哈哈。”

我慢慢地喝著菠菜湯,秋季鏢行生意冷淡,父親便把原來的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兩食。

在這泱泱大潮裡,沒幾人配得上天命風流。淘下來的,都是些我們這樣的小魚蝦。

小魚蝦有魚蝦物的苦惱,但也有小魚蝦的快樂。

就如現在的溫情,便是那些勾心鬥角的朱門大戶所感受不到的。

幾口黃酒下肚,父親臉頰微紅,打開了話匣子,對著四位伯伯哈哈說道,“哥幾個,想不想再多兩個素菜?”

四位伯伯異口同聲地說道,“想啊,好日子誰不想過啊!”

父親起身,走在我的座位身後,雙手輕輕拄在我的雙肩上,朗聲道,“大夥可記得當年觀兒打理鏢局?那會兒,真是要酒有酒,要肉有肉啊!”

江湖人不懂拐彎抹角,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唯有我身形微微顫抖,父親的雙手感覺到了我的不安,輕輕地拍了拍我,為我安神。

父親憨厚一笑,“兄弟們啊!我呀,老啦!押押鏢、走走貨還可以,但這操持內務,負責大夥的吃喝拉撒,實在是沒有這個斤兩和精力嘍!我意,這鏢局內事,我覺得,還是讓觀兒接過來吧。”

桌上突然安靜,四位伯伯紛紛低頭,不言不語。

父親和桌上四人一生為友,自然懂這四人的意思,他鬆開了拄著我的兩隻手,背手繞著餐桌,老氣橫秋地說,“這幾年淩源劉家的事兒啊!不怪觀兒和柳兒,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一手操持的。讓他們姐弟二人身犯險境、身背惡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再不幫助官家挑了劉家這條惡蛟,恐怕我等、我淩源百姓,永遠不會有好生日子過的,這件事情,我不後悔,永不後悔。”

四位伯伯仍然沉默不語。

父親回到位置,坐下夾了一口菜,美滋滋嚼了幾口後,對我與弟弟說,“觀兒、柳兒,來,跪下。”

我和弟弟立刻從命。

父親起身,負手而立,嚴肅說道,“我要你二人在此發下毒誓,此生做事,要有三不做,一是不做有違江湖道義的惡事,二是不做不利百姓民生的醜事,三是不做官家大族的狗腿。此誓一立,人神共見,若違逆此誓,當天誅地滅,永無後代。”

我與弟弟對視了一眼,相顧點頭,一口發了毒誓。

三日後,父親將鏢局內事托付給了我,他自己則做一名抗刀走卒,和那些伯伯們快意江湖去了!這老爺子,也真會享福啊。

我思慮再三,女子本弱,這鏢局終是要交到弟弟手中。

便請示父親,可否招募二十名忠厚老實、背景單純的年輕漢子,讓弟弟稍作訓練後參與走鏢,將來也好做弟弟的直係親信。

“善!”

父親說完,便又出行玩耍去了。

我無奈一笑,繼續曬太陽去了。

雨過地皮濕,風過了無痕,冬天的雪會清洗這片大地,初春來到,除了青禾居,這縱橫華興百年的第一大族,什麼也沒有給後人留下,或許這縣誌、郡誌會留下一嘴,但有些事,卻還不如不留。

我從未後悔這四年的光陰流逝和真情不在,也不後悔玩弄了德生四年時間,看著門外的一張張笑臉,我覺得,很值得。

你放心吧,德生,這個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平安降生,讓他平安長大,讓他平安一生,我不要他功名利祿,不要他武功蓋世,隻求他一生平安,就好!

秋風笑我無情淚,偷整羅衣,欲唱心猶懶。

醉裡不辭金爵滿,楊觀一曲,當腸千斷否?

對不起。

德生,下輩子吧!欠你的,我都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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