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身死財滅,人死恨消(1 / 1)

正所謂貪如火,不遏則燎原。欲如水,不遏則滔天。

今日,樂貳及武次部分軍士,得此身死財滅的下場,全因貪欲所致。

此時的樂貳軍營東北方向,衛覬正在全力整肅防務。他所在的吉恩一部,在一個月內兩度換將,月前又被樂貳屠了一次,本就軍心不穩,幾個時辰前龍驤衛的淩厲攻勢,更是使其軍兵士氣跌到了最低穀。

不過,這並不影響衛覬的心氣兒,在他看來,隻要己方防禦得當,成功守住敵軍前幾輪進攻,雙方必然進入相持階段,隻要進入相持階段,他們便有等到皇帝赦免詔書的幾率。

可當這位吉恩中郎將衛覬,剛剛派人修補好被衝毀的營帳和營欄,龍驤校尉魏開華手中的精鋼羽铩,便再一次砸開了吉恩部的營門。

看著龍驤重騎如鋼鐵洪流般緩緩湧入,己方士兵大半投誠,衛覬頹然跌坐在地,他慘然一笑,輕輕撫了撫手中長劍,眼神竟帶了些許溫柔,“樂將軍啊!多年前你救了我一命,我陪你作惡這麼多年,人情也算還了,今日,索性便把剩下的命都還了吧!”

隨後,衛覬提劍,劍與頸相交,這位任職不到一個月的吉恩中郎將,走了!

都說人生匆匆忙忙,不過為了碎銀幾兩,可幾兩碎銀終是換不來一生的坦坦蕩蕩和安然無恙,歲月無情,我等,有情既好!

主將已死,在虎視眈眈的龍驤騎軍麵前,吉恩一部負隅頑抗的士兵們,終是放下兵戈,降了!

武寧中軍司馬沈倪接收完降兵後,魏開華羽铩一揮,大聲喝道,“傳我軍令,保持隊形,全速衝往武次中軍,不降則殺!”

武次軍中央屯糧地,淩厲凶猛的羅月將士,已經將兩倍於己的屯駐軍士殺得馬不及鞍、人不及甲,他們四散奔走、落荒而逃。

負責指揮此間軍馬的武次軍中軍監軍樂佳,在一乾死黨的舍命護送下,向南逃往樂貳所在的中軍。

未逃亂竄者,皆跪地請降。

程綱持匕而立,望著己方收納降卒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痰,仰天大呼了一聲‘痛快’,旋即下令,“全營南攻,活捉樂貳,誅平亂兵!”

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人亦如此。

被樂貳視為鋼鐵壁壘的三角陣,吉恩、執牛兩部敗降,糧草軍械被毀,眨眼便僅剩武次中軍這一點兒了。

此刻,樂貳獨坐中軍大帳,四方大臉上麵無表情,極不對稱的單眉輕輕舒展,一團肥肉臃腫的堆在肚囊上,此刻的他,反倒顯得有些滑稽可愛。

他拿著一壺酒,聽著帳外喊殺震天,這種震天的喊殺聲愈演愈烈,自己聽得愈發清晰。

樂貳突然想起,上一次聽到兩軍交戰的喊殺聲,還是在二十多年前,上一次,他還是那個心懷功名、百戰不殆的勇士,上一次,他還想著成就一番事業,光宗耀祖,匡扶天下。

杯酒入喉,舊事湧現,他想起那一年錦衣大馬入武次,那是他人生中最風光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結對入城找快樂,那是他人生中最舒爽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姐夫劉乾管家索錢財,那是他人生中最無奈的一天;他想起金昭入營送金銀,那是他最糾結的一天。

後來,便沒有了後來,也再沒有了當初那個錦衣怒馬的少年!

想著想著,一股輕風吹過,空曠的中軍大帳內,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帳內盞鎏金銅鹿燈光照所不能及之地,一個清瘦人影飄於角落,不見容貌,隻聽來人低聲說道,“老夥計,滄州剿匪,一彆多年,今日,特來送你一程!”

“哼,我還以為是誰呢,當年還活著的兄弟,就數你塞北黎逍遙自在。”樂貳嘴一嘟,憨聲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到底該叫你什麼?青河猛虎?長水中郎將?還是斥虎幫幫主?你呀,是真能折騰。”

來的正是如今名嘯江湖的斥虎幫幫主,塞北黎。

“皆是天家夢裡人,你想叫啥都可以!”塞北黎一聲短歎,“若可以,還是叫我一聲老黎吧!這麼多年,你作威作福,也算值了!論瀟灑,論富貴,我不如你。”

“你若不來,外麵這群牛馬之輩,我或可應付。哎,你來了,我真該走了!”樂貳摸了摸臉上刀疤,輕輕地問,“是你派人殺的金昭?”

塞北黎斬釘截鐵,“是!”

樂貳喃喃自語,“殺得真好!”

塞北黎站姿筆挺,語重心長對樂貳說道,“兄弟,你可知道,當年陛下為何要派你來東境?”

樂貳猛灌了一口酒,輕輕搖頭。

塞北黎一聲長歎,“陛下早就有心推動江山一統,根除世族之患。但當年京畿大亂後,陛下實力有限、有心無力,無法依靠武力征服勢大力強的地方世族。所以,他便遴選人才,讓這些人到地方就任,等待時機。”

樂貳努了努嘴,還是沒有說話。

塞北黎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兄弟,你和我,都是陛下精挑細選的人才。陛下排我遠遁江湖,做他的眼睛。而把你和牟羽派到了東境,難道,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嘛?”

樂貳眼神迷離,脫口而出,“太白、武次、武寧、襄平、侯城,統稱東境五軍,五軍之中,太白將軍莫驚春忠於陛下,襄平、侯城兩軍在劉瀚、劉沁兩位皇親貴胄手中,已經漸有自立之勢,陛下當時派遣我和牟羽赴任武次、武寧兩軍將軍,想必有牽製劉瀚和劉沁的意思吧!”

塞北黎波瀾不驚,“你還不笨!可當時你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關係呢?”

樂貳長歎一聲,“人間呐,哪裡有回頭路可走呢?”

營外的喊殺聲,愈發接近,塞北黎在暗影中微微瞥了樂貳一眼,說道,“我有一壺酒,今夜敬故人。老夥計,來世再見。”

一壺酒淩空飄到樂貳麵前那盞鎏金銅鹿燈下,又是一股輕風,塞北黎禦風而走,帳內又複樂貳一人。

“來世?嗬嗬,如能選,來世讓我做一頭豬吧!吃完就睡,也挺好。”

樂貳舉起桌上那壺毒酒,利落地一飲而儘,隨後,他看向窗外,有一絲不舍,也有一絲頓悟。

鎖金甲、執雕戈,記當日,轅門初立,誌氣淩雲精神秀。

山重綠、馬過峰,誰倚杖,窮追不悔,憂愁風雨歸故塵。

這位前半生淩雲壯誌、後半生窮凶極惡的武次將軍樂貳,緩緩地閉上了眼,沒怎麼遭罪!

二十八年後,明州南川郡隱士神人龔壯著《大漢.風雲譜》,評曰:樂貳少時英武有誌、弓馬嫻熟、精通戰陣,後受累家世、樂於放縱,遂許身名利,凶殘強暴、貪圖無度,終至身死。憐而惜哉!思而戒哉!

主將飲恨西北,武次軍營中,已經大亂。

有人如孫芸一般臨陣投降,有人如樂貳一般甘心赴死,當然,也有不甘心的!

與牟梟糾纏在一起的樂泉聽到部下奏報樂貳死訊後,一聲悲呼,銅錘猛揮,將牟梟暫時迫退,便調馬而走。

他左突右擋,在亂軍之中尋到中軍監軍樂佳、參軍李琪鳳、司衛長樂開等一乾重要將領,經過短暫交頭接耳,他們決定東進高句麗國,投誠!

說時慢那時快,在達成一致意見後,他們立即收攏中軍兵馬,向東立即突圍,中軍軍官及武次山一部多為樂氏族人及樂家鷹犬,士兵也平日裡多隨樂貳燒殺擄掠,他們自知落在蘇冉手裡難得善終,在樂泉領軍下,這些殘兵很快聚集,三千餘人浩浩蕩蕩地向東瘋狂突圍而去。

正在角樓上指揮戰鬥的牟羽收到樂泉逃跑的戰報,急忙帶領角樓上僅剩的部將楊全跑下角樓,欲親自領軍前往執牛橋攔截。

他正要呼喚傳令兵發號,卻被身側的楊全一把攔下。

已經白發漸起的中郎將楊全,用手捂著嘴,貼在牟羽耳邊輕輕低語,“大人,飯吃七分飽、話說三分足,樂氏族人若死在您手上太多,恐於大人、於武寧軍都十分不利呀。”

牟羽眉頭緊鎖,壓低聲音,道,“嗯?此話何意?”

楊全低頭說道,“雖說除惡務儘,可殺了樂泉等人,真的就除儘了麼?”

於聰明人說話,點到為止即可,牟羽聽聞此話,他那顆‘甘為君王死、馬革裹屍還’的心,動搖了!

樂貳所在的蒼水樂氏在柳州雖然比不得老牌顧、陸、張、朱四大家族,但那也是虎嘯一方的大家族,皇叔劉乾這位官場常青樹,更是具有無人撼動的特殊地位。反觀自己,白身一個,除了陛下,自己的身後,一無所有。

所以,遠在柳州的蒼水樂氏和遠在京畿的皇叔劉乾,哪個他都開罪不起。

楊全說的沒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今日以一部兵馬逼得武次軍主將樂貳自殺,尉卒歸降超過一萬五千人,已經算得上不負聖心了,若再‘得寸進尺’,趕儘殺絕,恐怕上不合中庸,下不合時宜,最後自食惡果。

想到這裡,牟羽壓低聲音,開口問道,“你去辦?”

“末將領命!定將殘兵趕儘殺絕。”

楊全後退一步,大聲回應,隨後率兵而去。

深諳兵法的行家,若是細細研究武次縣的地勢,便會稱讚樂貳最初兵力部署之得當,可謂滴水不漏。

最初,樂貳自領中軍駐紮要道,四周一片開闊,進可攻退可守;而武次縣緊貼武次山南而建,武次山一部居高臨下可眺望整個縣城,在武次山布置一部兵馬,即使武次縣失手,仍可借助地利向城內搭弓射箭;吉恩河由西自東,以西北向東南之走向,將遼西、遼東、赤鬆三郡與高句麗國分割開來,形成天然疆界,樂貳將一部兵馬布置於防區中河道最窄最淺處,便可防止敵人搭設浮橋渡河;執牛橋作為武次轄區連接高句麗國的唯一通道,樂貳更是將孫芸執掌的執牛部六千精兵屯放於此,以備不時之需。

若依照以上布置,牟羽的大軍,根本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攻陷樂貳軍營。

可惜,在牟羽來前,樂貳被劉懿和死士辰恐嚇,如驚弓之鳥,將所有兵馬彙聚一團,失了地利,無形之中,這為牟羽大軍將樂貳部圍而殲之,創造了良好條件。

言歸正傳,這執牛橋,正是這次樂泉殘部突圍逃跑的必經之路。

武寧軍中軍,老將楊全僅點兩千新兵,便趕往執牛橋,一行人慢慢悠悠的跑到執牛橋邊時,樂泉逃軍的火光已經在西方隱約可見,楊全未立據馬、未撒障釘、未燒木橋,僅是將兩千步兵囤積在執牛橋兩側,大點火把,並吩咐兩名隨行千夫長,“敵近一百五十步,既射箭擊敵。”

兩名千夫長雖然不解,但也領命而去。

不一會兒,樂泉這條惡蟲飛撲而來,及近一百五十步,武寧軍千夫長立令放箭,一時間箭如雨下,場麵十分浩大。然而,新兵弓騎技能本就薄弱,箭簇哪裡射得到百步之遠,萬箭齊發不過是雨聲大雨點小,那羽箭連樂泉的身子都沒碰到,便晃晃悠悠的落在兩軍中央的空地上,好似小孩子過家家一般。

樂泉哪裡顧得了細細查探這些,身後被牟梟、魏開華死死咬著,前方就是刀山,也得闖一闖。不過,當他看到敵人並未燒橋,而是以羽箭阻敵時,樂泉還是冷笑一聲,心中嘲諷之意十分明顯。

樂泉肉眼已經可見執牛橋,他馬韁一勒,錘子倒拎,大聲一喝,“將士們,衝過去便是大富大貴,隨我衝啊!”

那邊,眼見樂泉直撲而來,楊全下令全軍停止射擊,讓出橋口,放樂泉部上橋,千夫長雖然百思不解,但也隻得依令而行。

說是慢那時快,樂泉僅在呼吸之間,便已經策馬與楊全擦肩而過,尾隨樂泉身後的武次軍騎兵,見圍堵的武寧軍並未攔截,遂放鬆警惕,也跟著嗚泱嗚泱一齊過橋而去,待得樂泉跑出八九十步,楊全眼神立刻冷厲,大聲喝道,“傳令,讓弟兄們將壺中箭全部射光,對他們往死裡招呼。”

哼哼!我楊全放你樂泉過去,可沒想放其他人過去!

兩名千夫長得令後,立覺老將楊全謀算狠毒,先是以弱弓放鬆武次軍警惕,待其過半而擊之,這與《孫子·行軍》中講到的“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對於‘埋伏’在執牛橋兩側的兩千新兵,此時的武次騎兵,完完全全就是個活靶子!

明月夜,短執牛,兩側士兵張弓搭箭,專門往橋上招呼,一時間,人中箭、馬落河、人跌河、馬踩人者,不計其數,慘叫聲和弓箭破風聲混雜在一起,為一幅人間煉獄圖配好了絕妙的音樂。

緊隨而來的逃跑騎兵明知前方凶險,仍然不敢減速,隻得硬著頭皮衝橋,若是衝得過去還有一線生機,若衝不過去,隻能被尾隨而來的武寧軍追兵斬殺。

兩側橋上,新兵們壺中箭儘。

武次軍後,龍驤衛虎嘯而來。

魏開華一路狂奔,最後在執牛橋西勒韁停馬。

前方便是高句麗國土,所以就不再向前繼續追擊,這樂泉叛國的罪名,算是坐定了。

看著橋下河中數不儘的屍體與哀嚎,魏開華低頭思索了一番,頓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下馬向楊全抱拳道,“半濟而擊,老將軍妙算!晚輩佩服。”

楊全回報一拳,以左手握住魏開華右手,兩人共同把手舉起,朗聲道,“大漢威武!”

頓時,全場沸騰,士兵們歡呼雀躍!

說完橋西,再道橋東。

樂泉一路狂奔,逃到橋東一處密林後,熄滅火把、收攏殘部,逃出升天者僅有不到一千餘人,且多為負傷,值得慶幸的是,樂氏族人及一乾校尉全部逃出,這保留了今後再度興起的中堅力量,也算是苦中作樂吧!

參軍李琪鳳迫不及待地上前詢問,“將軍,接下來,當如何呀?”

李琪鳳不同於其他共同出逃之人,在校尉以上軍官中,不姓樂的,沒幾個,所以,他李琪鳳屬於樂氏一族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

“乘船,走水路,投大秦。”樂泉極為憤恨,他在武寧軍的一片歡呼中,大喝道,“待得天下突變,定與族人裡應外合,殺進未央宮,生擒皇帝老兒,燒其宗廟,毀其祖墳,以報今日之仇。”

隨後,樂泉立即整軍向東行去。

事已至此,李琪鳳隻得隨往,臨走前,他深情回望了一眼執牛橋,那裡,天上正星空璨璨、地上正火光滿滿,他心裡默問自己‘還回得去麼?’。

多年後,李琪鳳在大秦身染寒疾,百藥無用,即將形分人散之時,他才知道,原來,今夜,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眺望家鄉的煙火。

萬念俱灰之時,李琪鳳終於明白,許多時候,我們放得下的是名利,放不下的,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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