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獄自古如阿鼻。獄卒一行,原是百工裡的最底層,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戶,乃不折不扣的賤役;偏偏在獄裡,牢卒吏目握有極大的權力,恁是皇親國戚,一旦投入牢籠,就是這幫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銀錢好生打點,拷打淩虐還算小事,丟掉性命都不冤枉。
尋常百姓非不得已,絕不見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騙進班房,隨便找個理由押起來,就是讓家裡人拿銀兩來贖的意思。沒錢或給得不夠,大牢裡就是活生生的地獄,上至平望的京兆獄,下至各地的郡獄縣獄,都是如此。
東海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財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獄政相較起來是人性許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處監獄,各有區處:
鄰近西市的西獄規模最大,是正式關押囚犯的地方,又稱大獄,設於此間,據說是為了斬首棄市之便。專囚女犯的掖庭獄則在城北,雇有乾練的仆婦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隨意進出。
慕容柔為製三川,在穀城設營練兵,營裡也有牢獄,將軍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獄便在此間,審、判、刑、決都不乾衙門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論法大會上被捕,即押入穀城獄,未經將軍許可,轅門直如天塹,天皇老子也見不上。
城尹衙門裡亦有牢房,在大堂右側,與官差當值的班房隻隔一照壁,稱為“內監”。
衙門是城尹大人辦公的地方,周圍多有公署,圈著黑牢刑室,哀聲越牆,惡臭難當,不免有辱斯文。
就連這裡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尋常郡縣,架子甚大,哪裡肯乾獄卒?隻押些克日將審的輕犯、證人之流。東西南三廂牢房,木板門慣常是不鎖的,房裡床榻桌椅備便,後進還有專用的井欄茅廁,在此候審的人可自由走動,若舍得花錢,衙門後巷不文居的蔥肉火燒、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幫忙買來;若非各房隻在高處朝外開一小窗,窗上嵌著狹仄鐵檻,略有幾分刑獄的森嚴氣氛,內監看來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裡餘處並無不同。
聶冥途關在內監的北麵牢房裡,厚厚的木板門倒是上了鎖的。
吳老七按典衛大人吩咐,特地從西獄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鐵葉團頭枷,給這妖怪似的禿囚戴上,因他雙手打折,大夫看過後說是不能上銬,雙踝戴上腳鐐,腰間拴條兩尺來長的鐵煉,一頭釘死在磚牆上,不礙吃飯拉屎便了。
房裡四麵抄滿符字,是照著典衛大人的經書描的。吳老七找仨練過字的同僚幫忙,足足描了三天,寫完再髹一層桐油,風乾後潑水也洗不掉。
“……這是鎮邪用的呀!”吳老七的同僚邊髹漆邊嘀咕:“怕潑黑狗血壞了,魘鎮就不靈啦。我從前在小河縣看過一回,哎呀那個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記事才邪乎。”旁人儘皆大笑。
說歸說,打那名喚聶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們便有意無意地避走內監,到了夜裡,索性溜到對麵東院的弓馬值處蹭火鍋。認真守班房的除了總捕蔡南枝,就隻有藉酒壯膽的吳老七自己了。
這幾日慕容柔多在穀城辦公,沒了貓兒舔爪虎視,衙裡直是群鼠亂舞,遲到早退開小差,頗有點恢複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內空空如也,唯二當值的兩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歡,反正總捕頭請假、城尹下獄,無人照管,鐵了心在店裡喝到換班,自不會留意對麵一抹銀光掠過簷角,倏忽沒入內監牆內。
蠶娘初至衙門,地麵不熟,但在銀發女郎的靈覺之前,狼首的血腥獸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潤澤銀發貼牆瞬轉,無聲無息分斷鐵鎖,留於地麵,身影直到聶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來!”
女郎咬牙開聲,聶冥途蜷縮成一團的身軀,連同房內諸物,呼的一聲齊翻了個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間像撞著某種無形軟墊,勢子一緩,又似浸入淺水,發出的聲息還不如掀起時呼嘯。
隻聶冥途撞上磚牆,重摔落地,木枷鐵煉撞在身下的厚草墊——內監裡唯有北房是無床的,用以關押刑犯——上,隻發出些微聲響。
狼首頭暈眼花,依舊緊閉雙眼,不敢張開;鼻翼歙動,嗅出幽馥的女子體香,咬著滿口血獰笑:“都說美人多刺,有話……不能好好說麼?”蠶娘一哼,高瘦的老人維持著熟蝦般的蜷姿曳地滑開,如遭山洪衝走,“砰!”背脊撞牆,一口血噴得老高,澆落滿頭塵灰。
“再說廢話,我讓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揚,劍片“篤!”插進聶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麵平滑,卻嵌進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顫身悶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聶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給我的那人說,隻要拿著這玩意兒,老狼怎麼都不會死。栽在耿小子手裡時,靠它撿回了一條命,今日不知道還有沒有效。”
蠶娘美眸如電,凝功鎖脈神威之至,狼首喉管衝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說!誰給你的?”
“那、那人沒……沒亮字號……”
“嘴硬啊,聶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嚨有沒這般硬。命隻一條,玩完兒就沒啦,想清了啊。”玲瓏剔透的指尖一收,聶冥途死死捂喉,卻探不進木枷頸圍裡,仿佛被無形之物擋住。
“是死窮酸……殷、殷……橫……”
他拚命吐出字句,欲搶在鉗製收緊之前,而女郎似無停手的打算。“我……沒見到……當年……在聖藻池……嗅過他的味兒……錯不了……是那廝……咯咯……死……窮酸……坑、坑了老子……嗚呃……”
蠶娘勁一收,聶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頸垂落,大口吞息。
“他還說了什麼?你們在哪兒接的頭?”
聶冥途艱難搖頭,片刻才道:“沒……沒接頭。老狼隻同他說過一回話,臉都沒見著。他……那廝讓伊黃粱在老狼身上開了個口子,塞進一枚珠子,說是能練回青狼訣,還換了根獒屌,乖乖比驢貨還大——”
蠶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斷:“……拿來!”
聶冥途聞言,忙去解褲腰。“咱們倆又不熟,怎麼好意思呢?我身上有傷,要是表現得不好,你可彆以為老狼不行……”
蠶娘手一揮,聶冥途背脊貼牆,整個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靜水遽湧間至柔化為至剛,木枷迸毀、囚衣裂張,灰癟的肌膚被壓得繃出胸肋骨架,著力點一路上移,終在左脅近心處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約莫核桃大小,被極度撐緊變薄的皮膚下,那物事看來也像核桃,皮肉血筋無法儘掩表麵頭髓似的纏錯紋路。
女郎走近,鎖限的威力隨之增強,聶冥途整個人呈“大”字形被壓上牆,隱約傳出骨裂悶響,連空氣都快吸不入肺,遑論出聲。蠶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劃,裂開一道俐落細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擠出果肉的熟透果皮,連血都沒溢半點。
身形細小的銀發女郎踮起腳尖,從創口內摘下那枚烏青青的肉核桃,曳著披緞似的長發退回。鎖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軀顫抖,蠶娘可沒打算饒過,凝目一睨,嵌於聶冥途右胸的劍片又陷入分許,如鬼魅所為。
劍入肺葉,聶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連串血泡。
“殷老賊同你說,這劍是哪來的?”
“什……什麼劍……呃啊!”鮮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將有性命之憂。
“現在你知道是什麼劍了。”銀發小人兒蔑笑如霜,眼裡卻蘊有怒意。“說!這靈蛇金劍是從誰手裡得來的?”
她一眼就看出劍片的來曆。
雲山兩不修中“湎淫不修”須縱酒的靈蛇金劍,在東北五島七砦十二家當中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須縱酒的名聲修為,是他平生擁有的十七柄名劍裡,唯一攜同歸隱的一柄,可見愛甚。
當日蠶娘在鄔家莊被灰袍人打傷,拖命逃回宵明島,重履東海頭一件事,就是往雲山拜訪須縱酒和莫壤歌,卻在竹廬內尋到兩人之屍,從屍身的風乾情形判斷,竟已死去多年。
——東海劍術名家甚多,為何她起心欲訪者,頭一站便是“雲山兩不修”?
在女郎內心深處,始終回避這個問題,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須麵對,直到在耿小子的書齋桌上看到這枚劍片。
劍片無疑來自靈蛇金劍。這柄劍在某次比鬥之後,因須縱酒發現自己是連鬥的第二場,以對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沒能立分勝負,於是爽快認輸,同時感於老兄弟莫壤歌淡泊棄劍,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劍,從此退出江湖。
折斷的後半截靈蛇劍,被須縱酒送給此戰的對手,當是嘉許後輩,不無傳承之意。蛇舌狀的分岔劍尖則一直在須縱酒處,擱在雲山竹廬的酒甕裡,似被當成酒杓使,蠶娘收埋須莫二人時,將其與須縱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靈。
這片“平安符”隻能來自於後半截的靈蛇金劍。
劍片上的燒灼痕跡,代表它出自火場。雖無進一步的證據,但蠶娘活到這把歲數,隻同一處火場有關,她任性地視為是從鄔家莊餘燼中所得。
也就是說,持有後半截金劍的凶手,與灰衣人——姑且當是殷橫野——聯手,將鄔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儘。蠶娘趕到時,誤中灰袍人的六極屠龍陣陷阱,險死還生,卻沒能見到另一名劍手。劍片該是在滅莊的過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劍再折,從而留在燒毀的火場。
蕭諫紙的現場還原報告,明白指出劍手在莊內受挫的跡兆,強烈支持了這個論點。
或許持靈蛇金劍的凶手,自覺無顏與女郎相見,所以才……不,不對,不是那樣的。蠶娘想起在湖莊小島上,冰火雙丹即將巨爆、炸毀一切之際,終舍下愛郎的少女,那無機質似的空洞眼神。
劍手非因愧疚而避開蠶娘,更可能是受了傷,才未與殷橫野一道。她非常痛恨這種挫敗感,即便予她挫敗的對象本無此意,哪怕在旁人看來根本不能稱之為“挫敗”,依舊無法熨平凶手那異常扭曲的恨火。
設計蠶娘的殷橫野,即是當年在湖莊發動儒門五部執令圍殺呂墳羊兄妹的灰袍人,從而推斷出蠶娘在湖莊拖到最後一刻才出手,不是為保護胤丹書,而是“六極屠龍陣”對純血的鱗族後裔有絕佳的克製之效,桑木陰之主尤為其甚,故須明哲保身。
這個精準的推論,幾乎將蠶娘的性命留在鄔家莊的餘燼裡。
而焦灼的蛇劍碎片,終將蠶娘和雲山兩不修、湖莊殷橫野連在一塊兒。有什麼人,能與這些產生交集?
將雲山兩不修一劍穿心當然是仇恨,雖然兩位高人自承失敗,但在凶手心中這絕非佳話,而是屈辱,隻有紮紮實實將二人打敗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並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莫壤歌不運內力,隻以招式鬥你,須縱酒於激戰中隨意抽身飲酒的從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才能追上……”
——誘發殺意的,會不會就是我這幾句無心的話語?
書齋裡,蠶娘持劍片出神時,這樣的念頭無數次掠過心版,既令女郎心驚,複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歲月之限,十年內攀至巔峰的,隻有宵明島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發了毒誓,絕不拜入蠶娘門下,為得到秘笈,才與人合作血洗鄔莊。
待得武功大成,她頭一個回去找的,就是雙雙認輸棄鬥的須縱酒與莫壤歌,隻為證明自己真正勝過了這兩人,毋須嗟來之勝!
而負了她的薄幸男子,終究落得身敗名裂,身死收場——
(丹書啊丹書,我們究竟……放出了怎樣的一頭怪物?)
說不定……說不定在凶手看來,蠶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殺了銀發女郎猶不解恨,須殺掉世上每一個她在乎的、歡喜心疼的人,令她一無所有,帶著悔恨虛無死去,一如凶手帶著虛無悔恨而活。
平安符——靈蛇金劍的碎片——是整個謎底缺失的最後一塊,令蠶娘不得不麵對,多年來始終回避的問題與答案。
“……說!”銀發女郎將滿腔憤恨全發泄在狼首身上:
“殷橫野有沒有告訴你,杜妝憐在哪兒?持這個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這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兒去了?說!”
噗的一聲劍片透體穿出,“篤!”沒入磚牆,麵與牆齊,怕要用上釘鑿才能挖出。聶冥途倒地不起,再無聲息,隻餘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汙逐漸浸透身下草墊。蠶娘一怔,意識到自己施力過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韌亦如牲畜,要換了彆個兒,眼下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麵。
聶冥途的口供不是什麼可靠的鐵證,不過對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夠。蕭諫紙那小子早去了幾個時辰,該說耿、胡倆小子混蛋透頂,入手這般緊要物證,卻未與自己商量,要不昨兒便來拷掠這畜生,還去沉沙穀擺什麼龍門陣?吃好睡飽了殺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現下也不算太晚。
馬蠶娘並不打算給對手準備的機會。對蕭諫紙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橫野已到付出代價之時,至於是否合乎古木鳶、高柳蟬一方的正義,則不在女郎的考慮之內。
——至於你,杜丫頭,這筆帳咱們後頭慢慢算。蠶娘要問你的可多了。
女郎無聲地歎了口氣,正欲離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虛握肉核翻轉打量,不覺喃喃道:“……這是什麼玩意?”嗅著一股蛇虺蟲鱗般的腥臭氣息,卻非聶冥途身上的膿血臭味,而是發自此核。
從聶、殷這類壞東西處得來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鱗腥氣正是毒兆。
馬蠶娘有一物護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懼,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觸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殼,無活物之溫軟,也不像堅不可摧的模樣。本欲隨手砸開,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銀飾搓成細針刺入,取出一瞧,並未發黑,起碼確定不是毒。
當年聶冥途邪功被廢,為“刀皇”武登庸攜至蓮覺寺囚管,機緣巧合練就一身佛門武功,道魔不能並存,斷無再練《青狼訣》的道理。蠶娘判斷他是憑借外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訣。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過,說穿不外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八個字。
蓋因世上無物不存天敵,終有被克之一日;倚賴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起時,除告誡少年不能過於倚賴外物,以他對驪珠了解有限,恃用太過,難保不會在緊要時刻為其反撲,順便點破聶冥途兼行佛魔兩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記住,果然製服聶冥途。
聶冥途已無青狼功卻能狼化,除殷橫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藥蠱,“……夠邪門啊!”女郎眯著姣好的杏眼,忍不住呢喃。
本代馬蠶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著異於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慧閱曆,在絕不該出現處冒將出來,造成難測的結果。好在熾烈的恨火最後壓倒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銀發女郎還記得該去沉沙穀,殺殷小子個措手不及——
兩度交手的經驗,蠶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敗名列淩雲三才的“隱聖”殷橫野。時光歲月是殷橫野的敵人,卻不是她的,桑木陰之主僅有生與死的區彆,不存在當中名為“衰老”的可悲過程。
事實上,當年在湖莊短暫交手,兩人能說得上是勢均力敵,但在鄔家莊時,殷橫野若非預先設下六極大陣的陷阱,決計不是她的對手。這點可能從遇襲負創、由始至終皆處於下風的蠶娘,最終猶能逃出生天,充分獲得證明。
較之當年,殷小子徒增年歲,隻有益發老邁,血氣更衰而已。不給他預先排陣布置陷阱的時間,還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這個……”
誰知最後,竟是聶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銀發女郎詫異回眸,望著側臥撐起的枯瘦老人,頗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來看,你聶小子實在話多。
都成這樣了還廢話!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於麼你?這麼儘心替人家拖延時間,聶冥途,你不是乾這種忠義之士的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頭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腦兒?”
“哎……沒……沒奈何,我……我這人就是實誠,拿……拿錢乾事,必信必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艱難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著實驚怖,完全無法和實誠二字連在一塊。“死……死窮酸,讓我……給挖出珠子的人帶……帶句話,有點……有點難,我……想想……媽的讀書人就是……”
“想起來啦,叫……叫‘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蠶娘冷笑道:“什麼意思?”
“我……我當時也這麼問。聽……聽不懂的東西最討厭了。”聶冥途咽了口血唾,呼吸總算平順了些,靠著極大的熱情支撐傷體,勉力續道:“那……那死窮酸說,東……東西不管再厲害,找……找到一樣的,兩邊差不多厲害,便……便能傷它。”
“他讓你同我說這些,是嫌你死得不夠快麼?”蠶娘心中惱火,隱生出一絲殺意。“釁語不是教你在這般景況下說的,聶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來。
“是啊!所……所以我拚……拚老命也要說完……”咧開一張狼籍血口,興奮道:“這……一聽,就……就是馬上要出事的節奏啊!”
蠶娘麵色微變,忽見數縷青氣沿指尖蜿蜒至腕脈,福至心靈:“……是毒!”脫手將那肉核擲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異核在牆上撞成一蓬齏粉,墨綠色的粉狀煙氣竄繞宛若活物,飛卷而回。
女郎直覺欲避,視界裡陡地一青,蛇煙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抑或她根本動彈不得,青氣自蠶娘全身孔竅鑽入化散,倏忽不見,無臭無味,簡直就像焚香般隨風消逝。
撞上磚牆的異核殘碎,這時終於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原先核桃腦兒似的外型,顏色卻與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腦兒鑽入女郎體內。
蠶娘心知中了暗算,駭人的是這一切毫無道理。以她身帶神物,根本不可能中毒!世間一切邪穢至此,俱都霧散煙消,怎麼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極之嬌小的婀娜胴體內,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湧,似怨似暴,橫衝直撞。自掌蠶娘大位百餘年間,從未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僅內息無法運使,連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間的平衡都被打破,難以言欲的痛苦衰頹從骨骼深處湧出,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潰散……
蠶娘既茫然又駭異,片刻之後,才醒悟這是肉體急遽衰老的感覺。
畢竟她對“老”這件事,已經十分陌生了。隻要“蠶娘之力”尚在,繼承正統的桑木陰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訣,永駐青春。然此舉違反自然,終須付出代價:
曾有馬蠶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時,仍持續如孩童般長成,也有如本代蠶娘一般,身子不斷縮小的;有的馬蠶娘半身癱瘓,卻毋須將武功練至三才五峰之境,即有隔空移物的異能,乃至窺視人心、鑒往知來等,不一而足。
長保青春,僅是繼承“蠶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統的桑木陰之主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並與伴隨而來的其他征候和平共處,領導宵明島上下團結一心,在曆史的洪流中貫徹使命,絕不動搖。
身子衰頹,乃至周天平衡開始崩潰,原因隻有一個,就是“蠶娘之力”出了問題。
銀發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開裹身的白狐裘,鬆開腰帶與裡外幾層衣襟,露出一抹木紅肚兜來,亮滑柔潤的冬豔色較桃紅更淺,卻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膚白膩如玉,等閒難以駕馭。
蠶娘扯脫肚兜錦繩,從渾圓綿碩的乳峰間,拉出一隻貼肉收藏的同色錦囊,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紅緞子,刹那間還以為是豆青或芋紫色澤。女郎低頭見得,麵色劇變,最害怕的事果然發生,然而卻不知其所以。
木紅錦囊裡所貯,是一枚渾圓如大珠、皮光盈潤的蛋色珠子,不過荔枝大小,與尋常珠飾不同的是,珠子表麵有一層黏滑異質,細看可見青絡遍布,隱隱跳動,宛若活物。
——這樣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貯於奇珍“億劫冥表”,數百年來被星羅海五帝窟奉為繁衍純血的至寶,因緣際會入得耿照臍內,與他一體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則在千年前便已失落,冷爐穀龍皇密窟祭壇上,還遺有被破壞的冥表殘跡,未知是何人所為。
第三枚與一胎同胞的另兩珠不同,早在鱗族君臨東海的古紀時代,便由龍皇玄鱗賜給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颺的叛亂,經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為玄鱗真正的心腹,她們獲賜龍皇“無雙之力”的副本,為龍皇鑽研神器除武功外的其他可能性——
當然這是借口而已。
偉大的玄鱗疑心佛使終不會交出化龍之法,索性命這些受佛使親炙、萬中無一的聰慧女子秘密研究,以為備案。但不知何故,這段曆史的後續發展並未留於宵明島的秘閣,一如玄鱗的突然消失,成為信史與神話之間的斷層,隻龍皇的“無雙之力”代代相傳,用以策立桑木陰一脈的新主人。
化驪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絕的生命活力,可轉換成渾厚內息,以及為五帝窟誕下玄陰純血,還有各種難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懼邪穢可辟百毒,毫無疑問是其中之一,既如此,蠶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著小手震顫,勉力解開錦囊,見化驪珠表麵沾了青苔也似,布滿黯汙,與聶冥途體內取出的異核極似,仿佛苔黴再吃深些、驪珠再乾萎些個,便是肉核的模樣——
“……物有所極,同類而傷。”
聶冥途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裡。
蠶娘這才發現,自己踏進了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橫野血洗鄔曇仙鄉、奪走本門重寶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專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蠶娘之力”來自龍皇親賜的化驪珠,百毒不侵,專辟邪穢。
——握有化驪珠,馬蠶娘便擁有等同龍皇的無雙之力,難以擊敗。
然而“物有所極,同類而傷”。再怎麼厲害之物,同屬一類即可傷之。
體衰力消的銀發女郎望著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腦兒,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件乖離千年的龍皇至寶,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遇,成為重挫己身的一著棋。
(殷橫野啊殷橫野,原來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驪珠,居然在你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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