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折、鱷狂將立,凡鳥何擊(1 / 1)

妖刀記 默默猴 4672 字 12天前

胡彥之掠出船塢,沿著廢河道奔躍攀蕩,竟無片刻稍止,仿佛揉鷹、猿、鯪、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錯落,水岸藤葦連生,亦不能略阻些個——

獵王的“縮地法”從來就不是輕功。然於山林間移動嘯獵,勝卻世上任一部輕功法門,無有比肩者。胡大爺恃以匿蹤,連聶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繞過擱淺的糧船,由船塢另一頭出浦,本就是取近;隻是這廂水陸兩道多年來乏人問津,破敗更甚,前路半現半隱,蘆葛牽緣交錯,虧得胡大爺身手了得,才能在這等荒徑間飛掠似猱猿。

陸路狹仄,河道倒是次第開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淺水,漸成難以見底的夾沙細浪,已非能徒步涉過的深淺。

胡彥之換過幾綹粗藤,藉奔行的勢子試出最結實的,整個人如彈子般射出,蕩向對岸,落腳的腐葉堆裡忽亮起兩盞綠火,“嘩啦!”地皮掀開,翻出一張尖牙無數的腥臭長嘴,扭著向上一合,猛朝男兒腰腿鉗落!

惡獸的血口大逾胡大爺的腹圍,咬實了怕不是攔腰兩斷,便教兩排密齒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幾條肉來。

胡彥之避無可避,千鈞一發之際,“絕不劍脈”陡生奇效,於舊力儘處再生新力,開無罅瓠底之有容,雙手連攀,雄軀猛提尺許,足翻過頂,落在一株老樹椏杈間。

“啪”的一聲惡獸闔口,扭著五尺來長的身軀落地,生滿棘鱗的長尾泄忿似一陣旋掃,沙沙沙地伏入泥葉間,仍露兩盞碧火似的幽目,驚鴻乍現的醜陋身形猶如巨大的四腳蛇。

(這是……豬婆龍!)

胡彥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惡溪村裡,從一名號曰“鱷神”的老漁師習獵鱷之術,親眼見過、宰殺過這種在南方為禍甚烈,被當地土人稱為“豬婆龍”的凶猛水獸,但沒聽說越浦左近傳有鱷患。

數百年前,東海道亦多虺鱷出沒,臬台司衙門特設“禦介使”一職,專以強弓毒矢驅除鱷患。自三川商業日盛,人跡遍布城野,什麼虎患狼患多已不聞,人占據了野獸的地盤,燒林屯墾、伐木築屋,再凶猛的野獸也沒了生存空間,或滅或遷,避人唯恐不及,鱷魚也不例外。萬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頭——

念頭一起,才覺情況不對。

碧磷般的鱷眼,不隻一對。光是老樹之下,就有四五頭五尺來長的成鱷,淺水邊又一動不動地伏著幾尾;遠處的挾沙泥浪間,劃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鱗棘,水麵漂著些許鳥羽,淺灘上東一團西一片的血汙殘骸,糜爛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獸……

他早該發現的。胡彥之心想。

水道淤淺,不礙泥鰍、跳魚、蝦虎生長,水鳥喜食,兼且無人騷擾,本該生氣勃勃。胡大爺自出船塢以來,始終覺得不對,又說不真切,此際真相大白,原來是這群食肉惡獸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徑,弄得魚走鳥遁,靜靜一片死寂。

“他媽的,邪門!你們就不能改天出來遊街麼?”胡大爺朝掌裡啐了口唾沫,揀了根藤蔓試試強弱。“本大爺另有要事,少陪了。”覷準兩丈開外的一株樹椏,奮力蕩了過去。

此間樹無分老壯,都沒有兩丈的高度,胡彥之這一蕩注定觸底。

他運起劍脈奇力,在躍出的同時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數尺,靴尖仍在地麵踩蹬兩步,忽地沙沙聲大作,原本伏地不動的鱷魚電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來,七八張血口數也數不清的利牙,齊齊往胡大爺身上招呼!

——媽的果然如此!這幫畜生!

禍起倉促,胡彥之左支右絀,藉擺蕩之勢連閃幾尾,以肩頭猛撞迎麵而來的一隻大鱷。那鱷魚嘴未張全,即被撞著咽下最柔軟的部位,連人帶鱷幾百斤的重量,轟然拍上樹乾,“啪”的一聲脆響,鱷魚腦袋陷入樹乾,汙濃汩溢,沁紅木裂。

胡彥之忍著氣血翻湧,更不稍停,猿臂暴長,攫藤上樹,驀地左小腿一痛,披著血的褲腳已遭鱷吻揪落;便隻一滯,兩頭瘋鱷接連跳撲上來,胡彥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尋常刀劍卻難一紮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將其中一頭的腦袋頂爆在樹乾上;另一頭鱷魚用力過猛,一口咬上胡大爺的髻頂,形同落空,兩隻鐵一般的爪子卻狠狠劃過背門。

胡彥之眼前一黑,沒敢給餘鱷可乘之機,創口背肌一夾,運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樹頂,這才甩落惡獸,雙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轟上鱷魚腹間,打得它落地翻滾,直至兩丈外那株老樹下,周身孔竅汩汩溢血,仿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釵斜穿出鱷吻,老胡福至心靈,一摸腦頂全是鱷血,發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汙獸唾的濕發。原來那棘鱗畜生蹦躍過頭,一口咬著橫釵,穿顎破腦,才沒有將自己給撕了,不禁暗叫僥幸。

樹下兩頭鱷屍交疊,濃血沿著樹乾裂痕緩緩滑落,血腥氣融入泥水灘本有的濕腐氣息,仿佛喚醒了所有的鱷魚,它們靜靜聚集過來,一圈又一圈地繞樹伏地,動也不動,隻餘饑火閃躍的熒熒碧瞳,兀自放光。

胡彥之懶得清點,總之是夠他屍骨無存的數兒了,隨手封了小腿、肩背幾處要穴,撕開破爛外袍並著腰帶纏裹創口,以免持續失血。他尾隨翠十九娘原是臨時起意,倉促間不惟兵刃,連救急小包,藏有開鎖針、短匕的暗袋等都沒帶上,哪知會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獸牙獸唾非是什麼乾淨物事,若未及時清創敷治,輕則高燒不退,重則一命嗚呼,身為獵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過。胸中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鬱悒,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有腦袋裡那異樣的昏眩……

胡彥之也算披血裂創的大行家了,即使在萬安邨時傷成那樣,他也不曾有過現在這種捉摸不清、偏又無法全然否定,似無若有的詭異感受。此非受傷所致,也不像被下藥中毒,而是更玄奧難解之物。

現下可不是糾結的時候。

小耿的托付,陰謀家的反撲,還有母……還有狐異門正受歹人覬覦,無論哪一條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這廂若已成鱷魚盤據的巢穴,難保沒幾頭會溜到另一側,方才未遇是運氣。先前監視他和十九娘,遺下草窩那人,沒準非是什麼潛匿大家,而是被鱷魚拖走飽餐一頓,啥都沒剩。萬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這幫長嘴畜生,他們能不能自保無虞?

“……走罷,乾活兒啦!”

滿麵於思的豪壯漢子甩了甩頭,仿佛周身無傷,隨意能抖落一肩瀟灑似的,扶著椏杈支起身;還未盤算該怎麼移動到更遠的樹上,樹乾卻隨之一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咿呀聲響。

(媽的,還能再倒楣點麼?)

胡彥之哭笑不得,情況卻不容樂觀。

這樹徑不過尺許,老胡用它撞死兩尾大鱷,又背另一尾攀緣轉上、踏椏發勁,哪一下不是折騰?前後幾百斤的力道接連摧折,受損的主乾再難支撐,便胡彥之隻一蹬,怕不是人離樹倒的收場;賴著不走,近兩百斤的雄軀搖得片刻,結果也是一般。

畜生縱使無智,卻有獵食的本能。胡彥之不敢以“千斤墜”穩住樹身,以免殘乾虛不受力、當場斷折,逕以道門絕學《律儀幻化》提氣輕身,人樹相合,整個人彷若一葉。無奈一陣風來,樹搖加劇,十餘對慘綠鱷目齊齊上揚,倏又不動,饑火愈熾。

遠方水麵嘩啦啦地掀起濁浪,似有無數大魚翻躍,風風火火向岸邊移至。

來到近處,赫見浪裡的“大魚”尖吻無鰭、尾長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鱷,居間圍著一幢魁梧奇偉的巨影,怒鬃如電,蹄大如鬥,咆吼似猛虎嘯林,群鱷與之一襯,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腳蛇。

再近些個,方知鱷群張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獸咬得支離破碎,堪於氣絕前嚎叫一二;揮爪也不是攻擊或自保,蓋因鐵蹄踏碎背脊腦殼,不自禁地痙攣所致。濁浪拍打上岸,留下無數血沫殘肢。

巨獸一甩長鬃,噴息如雷鼓電熾,喀噠喀躂上了岸,尾飛蹄蹬,將兩頭攀咬後臀的大鱷踹過對岸,冷不防張口咬住另一尾迎麵撲來的,幾下怒甩,鱷頸碎成了齏粉,長軀折成軟軟兩截,如濕爛的麵粉袋般被拋入水中。

“……策影!”胡彥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這回實在來得太好啦。”

這如天神降臨的龐然巨物,自是來自異境天鏡原的紫龍駒策影。

萬安邨一役後,策影滿身披創,饒以紫龍駒之神異,也在朱雀大宅休養了好一陣。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讓李綏著人為二哥備妥牛酒,供它大快朵頤,以恢複元氣。

策影極有靈性,畢竟不能長居廄欄,待外傷大致收口,胡彥之將它帶出城,解去鞍鐙馬嚼,策影自尋深林逐獵,覓些不知名的藥草自療。多年來一人一馬聯袂闖蕩,血戰之後,策影都是這般處置;尋常弼馬術不適於紫龍駒,策影的歲數怕比老胡大上幾輪,靈智絲毫不遜於人,待它恢複,總能回到他身邊。

但此番回轉的時機,實在沒法再好了。

胡彥之運勁一踏,樹乾轟倒,也不知壓死幾頭鱷魚。虯髯青年順勢翻躍,身下烏影一溢,策影排闥而至,猶有餘裕放開蹄子一腳一個,踏碎幾枚鱷魚腦袋。

策影背上無鞍,胡彥之仗著騎術精湛,毋需韁鐙,亦能驅駕。回臂一摸馬臀濕黏,創口處血肉饃糊,策影畢竟不是澆銅鑄鐵金剛不壞。遠眺前頭綠熒點點,不知有多少鱷群潛伏,拍拍策影頸側,低聲道:

“掉頭,咱們繞另一頭走去!”

紫龍駒不肯放蹄,冷哼一聲,前後踢咬打轉,逕與鱷群廝鬥,似覺老胡之言荒謬可笑,頗有被看低的慍怒。

胡彥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處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鱷魚,那可不妙!”策影長嘯震野,鐵蹄連踹幾頭被震暈了的鱷魚,才掉頭殺回狹舟浦。

破爛的船塢內空無一人。十九娘在另一頭的水道上備有箭舟,想來此際已然去遠。小耿欲往沉沙穀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塢內外皆無鮮血獸跡,胡彥之稍稍放心,頭暈胸悶的異狀不知何時已煙消霧散,無暇細思,駕策影全力驅馳,加緊回城。

循陸路走,看似是繞了遠路,但策影狂奔不遜箭舟多少,兼有縱躍涉水之便,無片刻稍停;輔以胡彥之腦中钜細靡遺的越浦城郊水陸詳圖,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見得越浦城郭。

往正東朝陽門的大路兩旁人群熙攘,牽羊趕豬好不熱鬨,百姓等著通關入城之前,也在此間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將軍耳聞也故作不知,算是約定俗成的古老傳統。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縣邑,城尹衙門頒有嚴令,牛馬等大型馱獸未安鞍轡,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處奔狂難抑,釀成死傷。

違者輕予以驅離警告,重沒收牲口,拘責物主;若遇不聽攔阻、一意闖關的渾人,視同武裝侵襲,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將逕可下令射殺,事後毋須究責。

此令東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語,約莫也背得出,遑論老胡披發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無鞍巨馬上,貿然闖關,怎看都是個萬箭攢心的下場。

耿照委他回城傳訊,未付以將軍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來,是小耿信他自有飛越城關之法,毋須蛇足。

胡彥之不欲辜負,俯身拍拍馬頸。“老兄弟,咱們在前頭分手了罷,莫嚇壞了土人。”策影鼻息輕吐,放慢馳速,欲趕在近人之前,覓一處放落騎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裡之遙,棚底三兩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尋常百姓。再近些還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漢,上插糊紙麵、泥泥狗等童玩,應是行腳貨郎;一婦攜童繞著草紮打轉,母子倆看似討價還價,鬨騰著給不給買,或買哪個。

這般距離,未必能察覺策影之巨,以馬背上的胡彥之異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遠遠見有稚童,胡彥之不欲冒險,一拍馬頸:“就這兒罷。”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時發生。

“颼!”一物飆至,急避間胡彥之幾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顛,及時將老胡拋正。颼颼破空聲接連並至,由上而下,刁鑽至極,胡彥之狼狽閃躲,回見塵沙底下空無一物,無論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無一遺下,仿佛自行飛走了也似,不覺發怔:

“……這是什麼鬼東西?”

策影也被這瞎射一氣的怪異攻擊惹惱,奔馳間左閃右避,驀地腦袋一歪,朝疾射而來的箭影咬落,“喀!”鋼齒交擊,迸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溫黏,竟是隻歪頸折翅的麻雀!

不及錯愕,先前在狹舟浦外的那股異樣悶鈍,倏又浮上心頭,仿佛連人帶馬撞入一團難以名狀、若有似無的稀薄水汽,隻能靠膚觸上微妙的溫度變化,依稀察覺其存在——

瘋狂的鳥擊猛將青年拉回現實。

胡彥之從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隨處可見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無悔之勢撲至,竟能駭人如斯!胡彥之手無寸鐵,仗著掌力強橫,以隔空勁震偏箭雨般颼颼不停的連翩鳥擊。

然飛鳥不比弓箭,無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預作防範。由四麵八方而來的突襲毫無章法,加上縱躍閃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穩坐其上的難度,胡彥之難以自保遑論反擊,隻能抱緊馬頸,舉臂遮護天靈蓋等要害。麻雀尖喙縱無金鐵之利,劃破衣衫肌膚綽綽有餘,轉眼兄弟倆已滿身狼藉,加創猶在群鱷之上。

要命的還在後頭。

錯過下馬分道的時機,驚怒交迸的策影負著老胡,一路引著瘋狂撲落的各種禽鳥,馳速不減反增,就這麼一頭紮進了眾人的視線裡。

比起馬背上浴血散發的狂漢、撲簌而落的黑壓壓鳥群,體型大如妖怪、吼聲強勝虎豹,熾目烈鬃的亮黑巨馬毋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怪物。

“媽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驚呼聲此起彼落,對鳥擊狂怒已極的策影罕見地不顧周遭,踹飛籮筐、踢倒棚柱,傷人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胡彥之聽得呼天搶地的人聲,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見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攜童的少婦倒臥一旁,死活不知,揪緊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著人立起來,胡彥之無鐙無韁,猛被甩落,順勢著地一滾,將男童搶了開去。攘臂揮散塵沙,但見道上人群四散,豚羊驚狂,莫名的驚懼湧上心頭,身子難以自製地顫抖著;鳥群像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天敵,受到極度的驚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離,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殺攻擊——

眼前所見,如一幀勸世用的佛圖地獄變,青年見過江湖仇殺,見過戰陣兵禍,見過滿山滿穀餓鬼般的流民集結,卻都不如此際驚心動魄。

而在這幅歪斜扭曲的畫作中,隻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無比反常。

強烈的驚懼,令胡彥之難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著並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須經心神透析的意象、意義,乃至意念等,全被鋪天蓋地的恐怖感揉碎,無法運作,便見了什麼,也等若什麼都沒見。

胡彥之辨不出他的模樣,隻記得那杆插滿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還擱在那人腳邊。

(是……是他!那……那貨郎……)

那人似隨手取了張紙麵,捏著竹棍兒一遮臉,胡彥之壓力大減,餘光裡其輪廓似乎清楚些個,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將他攫住,什麼也認不清,什麼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鵠山時,每一個凝著漆黑的窗欞外或衣櫃裡的夜晚——你知道裡頭有著什麼,甚至期待裡頭有什麼;強迫自己睜眼等待什麼出現,以便在真有什麼的一霎間求得解脫……

耿照同他說過的,麵對灰袍人的那種恐懼無力,應約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彥之亦知兩者間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製他人行動,令內功外功俱都失效,這人卻是喚醒包括飛禽走獸在內,一切活物內中最深層的恐懼;非是什麼實存的恐怖形體,可以對抗、可以遺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說服自己勇於麵對,而是純然的恐懼自身。

驚懼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懼?

涼徹的液感滑過他發冷的麵龐,隔著粗製濫造的哭喪紙麵,那人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胡彥之意識到是笑聲。

“……你的馬,很厲害啊。”

他試圖辨彆或記憶那人的聲音。然而,經無數高人調教、涉諸般奇淫機巧,胡彥之恃以闖蕩無往不利的見聞智性,此際便如一隻咬死的機關,絲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來自天鏡原的異種,或可迷惑,卻難馴服。”

胡彥之靈光乍現,明白在這不知何以、範疇幾何的恐怖境域裡,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驚懼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據,卻無法如壓製自己那般,完全控製住紫龍神駒。

“策影……走!”

胡彥之不確定自己有無出聲,或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無人、發狂般與鳥撲搏鬥的巨大蹄獸突然安靜下來,染血厚鬃耷黏著皮毛,緞一般的烏亮光澤起伏驚人,益襯出龍蟠也似的虯結肌肉,比交股麻繩還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帶著猙獰迫人的強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腦袋,仿佛在清醒的一霎間,忽明白敵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轉向那人,還欲邁步,前腿卻不由微屈,顫抖的雄軀持續拉鋸著體力與意誌,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頡……走!)

紫龍駒頑強昂頸,身子卻本能退了幾步;與胡彥之四目一對,靈犀遍照,仰天怒咆,掉頭而去,愈小的身影卻未消失不見,逕於遠處駐足,像要把此間一切牢牢印在腦海裡似的,便隔裡許黃沙,仍能感覺那熾電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個通靈畜生!”他的聲音中滿是佩服。“這便教它試出了我之範疇。瞧瞧那雙帶殺之眼……它在威脅我哩,像是說:”老子認準你啦,乾出什麼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過你。‘“

胡彥之聽他粗著嗓,扮雙簧似的代策影說話,聲音卻很年輕,省起那股莫名驚懼已褪,覺識不再受乾擾控製,重又能記憶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逕起,手揮細杆,狀若回風,杆頂黏了張豬腰似的半麵,長寬約隻遮得成年人小半張臉,卻有顴額鼻梁的細致起伏,居然是張精巧的醜麵;杆底流蘇輕搖慢蕩,杆身掠過一抹斑斕銅光,顯非草紮上的紙糊劣貨。

胡彥之本欲撐起,驚覺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撈出,四肢酸乏,不遜一場惡鬥。

掙紮間那人已行,持杆揚了揚醜麵,模樣十足懶憊,寬肩窄腰的背影看來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非是依稀曾見,而是此前才見得,隻是其中關連太過突兀,思路一下子飛之不及,懸在半空。

(這身影……到底是誰?我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我記住你啦,胡大爺。你和你的馬都是好樣兒,今日多有得罪,咱們後會有期。”傳音入密打斷了他的思緒,一絲靈感隨即霧散煙消,狼藉的大路邊上再搜不著那人形跡,隻餘驚人走馬,恍若未存。

朝陽門的官兵總算趕至,氣虎虎地壓製現場,見模樣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縱馬逞凶的狂人。

胡彥之不動聲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絛束發,趁煙塵迷眼,以擒拿手法繞暈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漢,三兩下解落長褙箭衣,倒著順序反麵穿好,信手將昏頭轉向的漢子,往一隊風急火燎似的兵伍裡推,又從旁勾了頂草笠戴上。

背後響起官兵怒叱,人們循聲聚攏圍觀,變裝成行腳貨郎的胡大爺則向左右陪著小心,退入了接受進城盤查的長龍裡,誰也沒覺不對。

——看來狹舟浦的鱷群大陣,也是那廝做的手腳了。

這到底是奇術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無頭緒。但來人本事奇大,平生僅見,卻是毋庸置疑。

神秘來客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實不通。再說了,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廂,豈隻危殆?簡直是場災難。

不對。胡彥之隨人龍緩緩前進,思緒逐漸恢複運轉。

欲斷援軍,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領,十個胡大爺齊上也拚不過人家一根腳趾,何必辛苦弄來飛鳥鱷魚,大搞馬戲?他不是不讓求援,胡彥之心想,是不讓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現,本身就是某種信息?

——當然,也可能一切隻是個局。

神秘客輕易便能殺了他,神秘客隻是不殺,教他糾結反覆,進退失據,從而釀成更大的惡果。在他行俠仗義、策馬狂歌的闖蕩歲月裡,看多了這種純然的惡意,這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傳說鱷魚在吞噬獵物時,會流下悲傷的眼淚。“說這種鬼話的,十之八九是壞蛋。”教他捕鱷屠鱷的老漁師冷哼。“你吃雞豬牛羊都沒點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讓它懷揣著什麼樣的好心思?誇你肉香,不必放鹽?”

老人剔出一條雪花花的瑩白長肉,“啪!”扔上砧,拈秤斤兩。

“最好的畜生,就是鍋裡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湯!”

胡彥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湯論”為圭臬,與惡徒拚搏得以不落下風,最終彰顯正義,誅邪揚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為,哪怕是一根稻草兩粒米,胡大爺也決計不教他如願。

“老鄉,老鄉!”他滿臉諂笑蹭上前,連連哈腰。“不好意思,我這個……內急啊!幫我拿會兒,送你家娃一隻草葉蛐蛐兒哩!”將編笠草紮一股腦兒塞去,瘸著腿鑽入一旁草叢。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紮人,暗忖:“管你娘!自個兒找去。”隨手將草紮一扔,卻貪編笠好遮陽,老著麵皮戴上。左右無不側目,這老兄卻昂首抖腳,滿不在乎。

要不多時,後隊有人揚聲:“是他,就是他!是他搶了俺的衣服!”卻是那慘遭剝衣的粗漢,終於說清冤枉,領官兵折回,忙亂中未見胡大爺尊容,隻記得編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說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紛紛跳出來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賊,草中窸窣聲大作,被剝了衣笠驗明正身、兀自捆成一隻粽子壓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機會,大聲喊冤:

“賊……賊在裡邊!”

官兵發一聲喊,十餘號人散成大圈撲入,頓時簌簌行走、呼喊勸降、曉以大義的聲音不絕於耳,連圍觀百姓裡的好事之徒,亦都摸進了幾個,唯恐錯過惡徒伏法的好戲。

忙亂間又遇風來,刮起揚塵一片,驀聽一名女子尖叫:

“賊跑出來啦!在前頭……跑啦,賊跑啦!”眾人捂眼四顧,接連又聞:

“跑啦!”“欸,你彆跑!”“賊子停步!”聲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聽得人緊張起來。

官兵們奮力撥出草叢:“在哪兒?賊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爾狂奔,回頭大叫:“前頭!我瞧見啦!”眾人靴底揚塵,提刀追趕,前道百姓紛紛躲避,登時大亂。

城將遙見道中又起煙塵,人馬雜遝,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領隊的王慶在搞什麼玩意兒?將軍怪罪下來,瞧老子不治你們個擾民興亂的死罪!”一騎領命而去,風風火火竄入塵沙,不多時又折回,騎士“籲”的一聲捋韁,不及下馬,遙對城將拱手:

“報!穀城大營派來快馬,說將軍急召典衛大人,請大人速往棲鳳館!”

城將一下沒想起將軍在哪兒,但“穀城大營”、“將軍”、“典衛”、“棲鳳館”這幾個詞彙連成一氣,格外令人揪心,渾身毛發直豎,隻差沒脫體飛出;總算還有一絲清明,粗聲反詰:

“穀城快馬呢?怎隻有你回來?”

“稟統領,”騎士不慌不忙,答話間輕踢馬腹,維持四蹄輪點、原地打小圈的動作,以免馬身漸冷,不利續行。可惜朝陽門的班值裡沒有巡檢營賀新、章成那樣的好手,當能看出此獠馬術了得,絕非泛泛。“快馬累倒啦,壓傷平民數名,王隊那兒正處置著。”

城將腦門“轟”的一響,頓覺眼前發黑。難怪今晨著甲時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兒怎就教老子給撞上了呢?遠處飛沙漸止,果然地麵倒著一人,身上似有繩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數名官兵奔走呼號,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個是隊長王慶,氣氛緊急倒是不言可喻。

“統領!”騎士一扯韁繩,抑住馬匹跳立,急呼:

“典衛大人……將軍急召!”

“去,快去!”城將回過神來,撩著裙甲滾下望樓,疊聲叱喝左右:

“還杵著做甚?去瞧馬怎麼了……喚弼馬值的馬醫來!”折損戰馬乃是大罪,穀城鐵騎威震五道,馬軍地位甚高。不管馬是累死的、病死的,還是踩著了陷坑絆索小石子,這鍋肯定往外人頭上栽,誰都不想為了匹長嘴畜生賠上烏紗,何況還壓傷了平民。

馬的事沒個章程,誰也彆想進出朝陽門!官兵索性搬出柵欄,暫封城門,找馬醫的找馬醫,找關係的找關係,城將親領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傷的鍋推到穀城那廂,萬不得已時拚個兩清,莫想獨坑你老子!

朝陽門下,馬柵交錯,除守城官兵外誰也不讓進,一乾百姓在柵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攜刀帶劍的江湖客;潛行都有幾撥任務各異的少女化裝成不同模樣,正趕著回大宅彙報,也隻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龍裡,徒呼負負。

——你的麻雀能飛過城去,可你自個兒呢?

你大爺縱橫江湖,不是靠一頭紫龍駒而已。

整個城市就是我的跑馬場!給老子記好了。

柵欄後,胡彥之撥轉馬頭,放落馬軍防塵用的覆麵帕子,鬆開皮鎧下的軍裝衣領,抿著一抹旁人難察的笑意,飛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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