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小娥自然是沒戴手繚腳銬的,上殿時衣著光鮮,發鬢齊整,踮著蓮瓣似的粉緞鞋尖兒,差堪盈握的纖腰又細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瓏得不可思議。
浮出裙布的窄小翹臀,隨著細碎的步子款擺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既不浮誇、徒顯勾男銷金似的風塵味兒,周身又洋溢風情,與幼女似的體貌有著巨大的反差,彆有一番況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鬱小娥都在檻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頭。
雖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違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勞,以姥姥洞察之精,不會挑這個時候與高漲的民氣相左,是以不懼。
立於廳門兩側、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門,聞言一愣,飛快交換眼色,確定不是自己聽錯了,這才越過朱紅高檻,卻未挾脅動粗,隻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輕擺,揚手道:「請。」
鬱小娥提裙而入,眼簾低垂,舉止合宜,縱有詫意,也藏得無人曾見,與林采茵五體投地的醜態亦有天淵之彆,眾首腦無不暗中納罕。
耿照訝異的程度,決計不在被點名的「叛徒」之下。
鬱小娥在冷爐穀失陷期間的種種作為,他早聽黃纓轉述,最後讓她配合龍皇祭殿的行動、於穀中率眾反攻,亦出於耿照授意——
當然鬱小娥無從知悉。對她來說,命令是姥姥下達,教她儘起外四部人馬,與蘇合薰、盈幼玉裡應外合;功成之際,其人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便未撈個護法來做,扶正成為一部之織羅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話一出,大廳裡外一片騷動,天羅香諸女無不交頭接耳:林采茵合當千刀萬剮,沒想有個聞所未聞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稱教門中興第一功臣的,罪名還大過了她?這是什麼道理!
鬱小娥行至廳中,嫋嫋下跪,細聲道:「屬下拜見盟主、門主、姥姥,以及諸位大人。」未明她底細的,隻覺這名少女年紀小小,應對進退,無不中節,頗有大將之風,卻不知「叛」在哪裡。
媚兒昨晚曾見她率眾拿捕降逃,指揮若定,適才於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領頭羊,要真是逆賊,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遙,在外搞風搞雨?頓時煩躁起來,蹙眉道:
「裝得這般精乖,你以為在挑媳婦兒啊?紙狩雲,你葫蘆裡賣什麼藥,一股腦兒揭了罷,繞圈子打啞謎,教人好生氣悶。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來,是想放血灌米腸麼?」廳外天羅香諸女齊齊轉頭,投以怒目,就連忍不住噗哧一聲的胡大爺,都挨了幾枚樟腦白眼。
媚兒見這鬱小娥腰肢幼細,鴿乳嬌伏,童顏不掩豔色,衝齡卻有風情,小和尚吃慣了大奶妖婦、染二掌院——當然還有她自己——這般胸臀驕人的成熟女郎,難保不會忽生興致,換碟小菜清腸胃,越想越覺不對,說到後來,已有幾分火氣。
「背叛教門,本是死罪。」蚍狩雲老奸巨猾,自不與她一般見識,仍是好整以暇,慢條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輕率為之,這才將叛徒提來,交由盟議公裁,聆盟主之聖斷。」
胡彥之舉起手來。
「老婆婆,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麼事啊?偷糖果糕餅麼?」
紙狩雲擅繪,年輕時行走江湖,即以老妝見稱於姊妹間。她改扮毋須麵粉或膏泥,依原本妝容所用,信手往臉麵頸手塗抹幾筆,打出陰影深淺,人就突然長了歲數,也因此養成了出穀前,略施易容的習慣。
此際以本來麵目示人,外貌較實際年齡為輕,「老婆婆」三字惡意滿滿,自不待言。始終抱著看好戲之心、一派輕鬆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聲沒忍住,幸有深湛內力護住心脈,才沒生生嗆死。
華服老婦額筋跳動,畢竟江湖混老,仍是從容含笑,和聲道:「胡大爺是客,過問主人家內之事,恐非為客之道。」
胡彥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靈眼舉起手來。
「老婆婆,請問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餅。」最末一句卻是對胡彥之說。
對麵爆出兩聲急抑的嗆咳,漱玉節素手掩口,趕緊放落茶盅,暗自調息。胡彥之笑道:「你看,這問題大家多關心,紛紛參與了進來。」
舐狩雲不理他插科打譯,斂起笑意,肅然道:
「冷爐穀失陷時,鬱小娥率眾投降,而後又甘為敵酋所驅役,調撥外四部之同僚,供敵人淫辱享用,折教門氣節在先,資賊寇腴美於後,受敵酋之封賞,易外敵之旌幟,踏著同門節節高升,以求教門大仇所賜的功名;予敵之助,更甚林采茵。鬱小娥,我說的有哪處不對,儘可申辯。」
鬱小娥到了這時,才明白姥姥真有殺己之心,非是裝腔作勢,要她合演一台子戲。
自發現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數兩人交手的紀錄,怎麼都稱不上「交情」兩字。耿照真要與她清算前帳,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麼難以想像之事。
鬱小娥本恃光複有功,降敵不過權宜,理當不究。沒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蓮覺寺她暗算過他一回,鬼先生廢功斷脈時,她也沒幫耿照一把,這下算是報應臨頭。
求饒是沒用的,當眾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觸龍鱗的愚行。鬱小娥強摁驚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彆無他言。
她手裡還扣了張王牌。門主金甲的下落,眼下隻她一人知曉,是昨夜她趁亂潛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換地點。這樣一來,無論事成與否,她都有同最後勝利的一方談判的籌碼。
姥姥沒能從林采茵處拷掠出金甲去向,卻未以更大的動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諸的因由,隻消適當暗示老婦人一下,做為交換條件,應可逃過一死。
誰知一聲「且慢」,一道苗條結實的身影越眾而出,急切道:
「姥……啟稟長老,鬱小娥雖似投敵,卻極力保全眾家姊妹,對敵酋之命,亦都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依我……依屬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門,而是暫行權宜,與敵周旋。」
鬱小娥未敢抬頭,餘光一瞥,來人膚光膩滑,似無一絲毛孔,潤澤如調稀蜜,淡細的淺褐非但不顯汙濁,反倒有股難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輕哼,透著前所未有的嚴峻,鬱小娥的心頓時沉到穀底。
(這丫頭好端端的,發得什麼雞瘍……越幫越忙!)
若非盈幼玉無這般心計,鬱小娥幾乎以為她是來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達理,憑一己好惡行事的比例,其實高得嚇人。
同姥姥講道理無用,不如順其心意、遂其所欲,總要她歡喜了,便有轉圓的餘地。如先前與胡大爺起衝突的令時暄,要是當年她莫堅持以己代妹,姊妹倆早入得天宮,何須分隔兩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現在問她,自是暫行權宜,虛與委蛇了。」老婦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幾時才能覷得良機,光複冷爐穀?三年、五年,還是十年?舉著敵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異門的反呢,還是複興天羅香?你連辨彆是非的能力,都還給姥姥了麼?不知所謂,退下!」
廳外原本一片私語竊竊,陡聽姥姥厲斥,人人都覺罵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慚低頭,聲息一收,全場陷入怕人的悄靜。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寵愛,除過人的美貌、褐膚的羽族血統,以及劍術天賦之外,恪遵命令,言聽計從,直如扯線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寵的原因之一。
豈料她卻一反常態,打死不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
「庭殊……孟代使受賊人淫辱,我與她僅一牆之隔,手腳活動自如,卻未能相救,連……連『暫行權宜』都不算。姥姥要處罰鬱小……鬱代使,就連我一並罰了罷。」不敢與恩師直對,翹起美臀伏地,卻有抬之不去似的決心。
鬱小娥幾欲吐血,殺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擔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腳,將這傻黑妞踢出門去,隻得潛心默禱盈幼玉忽得啞病,又或月事來潮,驟爾暈厥,莫再火上加油,繼續添亂。
更恐怖的還在後麵。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滿廳內外的天羅香護法、教使們一起跪地,齊聲道:「求姥姥開恩!」
媚兒嚇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飾,昂頸四顧,嘖嘖稱奇:「喊得這般齊整,莫非是常練習?天羅香有開這種科目麼?」
還是胡大爺見識廣,信手拈來,都是成例。「觀海天門是有的。凡聽見香油錢扔進木櫃的眶啷聲,職無分大小、地無分裡外,都得喊一聲『無量壽佛』,香客才會覺得受到了肯定,心裡歡喜。」
「不是喊『恭喜發財』麼?」符赤錦忍笑支頤。
「這個尤其不可以。」胡大爺難得地一本正經。
紙狩雲不慣受下屬要脅,勸阻越盛,麵色益青,冷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要反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麼?」
卻見丹墀之上白影晃動,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級而下。
雖是一身華麗宮裝,裡外數重的裙裾卻是夾紗的輕透材質,蛇腰以下如綻一蓬迷離眩目的疊蕊雞冠花,紗裙翻轉間,雪酥酥的結實長腿若隱若現,襯著纏金線的船型高屐,金絲細帶微微綁入雪肌,一路纏至大腿,令人血脈賁張,正是天羅香之主雪豔青。
廳中不知哪個角落,忽傳一聲輕哨,明明方位對不上,眾人卻不約而同轉頭,衝胡大爺怒目而視。
他正同符赤錦低聲瞎聊,不及收口,瞧著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連辯解都可省卻;餘光瞥見靜置大廳一角的向日金烏帳紗簾微動,像吹過一陣風,周圍環護的四嬪四僮目光飄忽,望向八個不同的方位,八張老臉若無其事,直教胡大爺想一劍一個,捅死了乾淨。
雪豔青似已習慣輕佻的哨聲——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輕佻之意——逕至老婦跟前,認真道:
「姥姥,我也覺得鬱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論。林采茵是叛徒,鬱小娥卻回護姊妹,為教門殺敵。昨夜迄今,我已聽好幾個人說,是鬱代使守護教門,罰她有失公允。」
眾姝麵露欣喜,隻鬱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將門主身邊的長舌婦捅個對穿,好歹同歸於儘。
雪豔青乃天羅香之主,拿主意的雖是姥姥,門主的話畢竟不是全無份量。有她出麵,姥姥總不能視而不見。
紙狩雲不好當眾駁斥,點了點頭,轉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統攝無方,門中意見分歧,讓盟主見笑了。鬱小娥昨夜雖然與戰,功不抵過,此例一開,天羅香再無骨氣可言,人人首鼠兩端,教門名存實亡,豈非愧對前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須同林采茵一般,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匡救彌縫,方免傾覆,這是老身的見解。門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難枉縱,孰是孰非,還賴盟主聖裁。」
(……來了!)
符赤錦與胡彥之交換眼色,明白紙狩雲終於亮招,前頭那些彎繞,不過是作勢而已。
身為七玄有數的大長老、君臨天羅香的地下門主,紙狩雲不會不明白此際對鬱小娥出手的風險和阻力。這個繩圈明顯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惡意下套;何以服眾,正考驗耿照的智慧與手腕。
而耿照開口之快,幾不假思索,又出眾人預料。
「在場諸位,並非人人識我。遲早大家會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見的那種。」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並未刻意促狹,一一望過眾姝麵上的驚詫,從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沒有教門下弟子失手被俘時,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義兄胡彥之胡大爺,乃是真鵠山觀海天門出身,老胡,你們那兒是怎麼說的?」
「儘量不要被逮。」胡大爺板起麵孔道。廳外零星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耿照微微一笑,環顧眾人,朗聲道:「我隻知道,若諸位全都壯烈犧牲,昨夜反攻之時,穀內將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認為鬱代使立了功,是她為教門保存了實力,連蛆長老也說她有功勞,隻是功不抵過罷了。蛆長老,向敵人輸誠,教門內可有明令禁止?」
這話問得極怪,江湖上怕沒有哪個門派,會鼓勵門下多多投敵,卻未必著落文字。紙狩雲道:「有。教門一一誡便是,忌投敵易幟,弟子無不知悉。」第一一條就提到,要推說一時忘記,恐有困難。
耿照點點頭,俯視鬱小娥道:「鬱代使便宜行事時,也知違犯教門之誡麼?」鬱小娥低道:「……屬下後來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長老以二誡判你,你可有不服?」
鬱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為。
耿照的提問直白簡單,理路也是,卻意外將兩難的抉擇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並非不認自己骨子裡是個騎牆派,但與鬼先生合作、以情報交換本門武技,尚在分寸之內,反正冷爐穀就不是個講公平的地方,內四部占儘好處,外四部做牛做馬,升眨全憑姥姥一己好惡。多少撈點好處,鬱小娥視為平衡之舉,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賣教門、引狼入室,就做過頭了。是故林采茵罪該萬死,無有旁議。
她向鬼先生輸誠,說到底是明哲保身,隻是隨著林采茵、金環穀的威福自用,才慢慢確認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無姥姥號召,鬱小娥也會伺機反撲,奪回她的冷爐穀——
對比毫不猶豫就向敵人屈膝的自己,這個念頭令她有種陡被刺傷的痛楚。在心底深處,鬱小娥知她確實背叛了天羅香,後來的改弦易轍、迷途知返,不過是補償的心理。
她並沒有放棄求生,隻是麵對如此徑直的質問,再怎麼拚命辯解,也隻是徒顯心虛氣短而已,鬱小娥連想像都覺無力,遑論出口。
「……沒有。」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低聲應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於法有據,我便依紙長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將違誡的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門牆,永不錄用。有異議者儘可提說。」
盈幼玉猛然抬頭,礙於在姥姥跟前,沒敢放肆起身,切齒咬牙,圓睜的杏眸難掩悲憤。「盟主這般裁決,日後我等該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門牆,鬱小娥也是逐出門牆,一朝有變,誰還做教門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紙狩雲霍然轉身,罕見地顯露怒容,袍袖微動,盈幼玉腰畔之劍倒撞脫鞘,劍柄如何轉向、如何入手刺出,幾無人看清,但見一點白芒如星墜,斜斜朝蜜肌少女的頸間飛落,沒入一一指之間。
座上修為深的無不凜起:
「……她竟是劍術高手!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駕馭劍罡,刺得這迅捷無倫的一劍?」
紙狩雲與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劍、隔空攫取,更倒轉方向,往刺其項,以內功擒拿等分使貫串,或能為之,但絕不能如此滑順,仿佛有無形之手操控。
若以劍罡——無數細小的劍氣——為之,就合理得多。
從頭到尾,紙狩雲沒使多餘的手法,隻單向發出劍氣,擊中鞘上機簧的,便使長劍彈出,擊劍身使之推進;擊中劍柄,讓長劍調了個頭,華服老婦順勢抄住,劍尖並罡氣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單一,由是快絕。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隻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隨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罡,俱都止於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出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隻厚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寧定如恒。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衝她微微一笑,輕道:
「留神,彆摔跤了。」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靨,沒來由的慌亂攫取了她,隻覺呼吸困難、胸口鬱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態,請盟主責罰。」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麵人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態」。
「長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著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執法確實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以……以理補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門誡律,將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但無論如何,她確實為收複冷爐穀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將鬱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穀的聯絡人。鬱小娥,你可願意?」
饒是機敏如鬱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主之請,喃喃道:「為……為什麼……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兩個字。
在冷爐穀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知她確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鬱小娥當他和雪豔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內心抱持一絲僥幸;早知姥姥會將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鬱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為什麼……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是你應得的。」耿照對她低聲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對教門的忠誠。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門站在一邊。至於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會再犯麼?鬱小娥喃喃自問。這個人,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因為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耿照道:
「你不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模樣?」
——原來,這才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鬱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隨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千百年來朽於穀地外圍的白骨紅顏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彆礙眼的存在,鬱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明自己,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其他人並無不同。為何這個人,願意對著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蘭圃的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麼?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隻要你做得和冷爐穀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回過神時,鬱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隻是不知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花了的模糊眼簾,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顏裡都掛著笑意。大廳內外歡聲雷動,有哭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乾什麼,卻又是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儘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鬱小娥頭一回,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褻,身子並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泄欲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記憶裡的畫麵總疊著淚花的棱影與刺鹹,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眾先行退下,隻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眾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席的懸綺亭。
染紅霞並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將做為使者,把七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內盟主將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為這層關係,眾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質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
「橋梁」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敵之乾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高人逕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為接待、實為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仿佛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鬱姓丫頭入盟為止,我以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著,乾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你有想過,自己扶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麼?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都要悔青了吧,『紙長老』?」
與佝僂枯瘦的葛衫老者並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眯著鳳目,眼角擠出鐫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說不定,我也隻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複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鏗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神君麼?」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並未磨鈍老人的憤世嫉俗。
並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豔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豔青蹙著眉,眼中寫滿疑惑,漱玉節卻隻瞥一眼,旋又含笑將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麼?不僅將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你聽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個小鎮東將軍來當頭兒?」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於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裡另有一絲況味,仿佛連老人自己,都沒發現隱於其中的那股子興致勃勃。
看來是剛結束的那場盟議,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裡沉睡既久的躍躍惴惴不安於室,隻能碎著嘴皮子稍稍抒解。連抵狩雲自己都快忘記,上回有這種不安中帶著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實是令人難以預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著。「上一個這麼乾的,被罵作『藪源魔宗』,非但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還能止小兒夜啼,簡直同妖魔鬼怪沒甚分彆——」
老人說到一半,忽覺荒謬,搖了搖頭。
「你現在,還覺胤鏗那小子野心大麼?要不是我識得耿家小子……識得盟主在前,也不算一無所知了,怎麼聽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傳入江湖,又一魔頭橫空出世,搞風搞雨為禍武林,引來無數正道圍剿。胤丹書殷鑒不遠啊。」
祇狩雲聽著老人連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爾。
「老神君是擔心,與盟主一同陪葬麼?」
薛百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為邪道大魔頭之前,他得先過狐異門這一塹。」
說著,老人忽停步回頭,望向遠處虛掩的大廳朱欞。
過篩似的陽光照入廳內,劃出兩道沉默相對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議事大廳,隻有胡彥之被單獨留下。盟主有話要對他說。
「你猜胤野死了大兒子,誰會是下一位狐異門主?」薛百滕喃喃說著,望向隻剩兩人的華麗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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