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四折 桐鄉鼎鼐·問鉬何出(1 / 1)

妖刀記 默默猴 7018 字 29天前

許久以前,阜陽郡三合鎮由一處小小河埠搖身一變,成為東海水道上的轉運樞紐,舟楫相鄰、帆影接天,水陸運輸絡繹不絕,東海經略使於是上奏朝廷,將這個興起不過數十年的小鎮升格為“縣”;若繼續發展下去,三合縣晉為郡治、乃至更上一級的州治,沒準在這一輩的阜陽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滿邑繁華,卻隻為一家昌盛。枝乾既傾,莖葉遂風流雲散,若非還留了塊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際的三合縣便如淤成一片蘆葦淺灘的河港般,漸漸走出人們的記憶。

“我家鄉窮得很,唯二座象樣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廟,入口兩扇門扉髹著朱漆,是整片灰黃村落裡僅有的顏色。”推著竹輪椅的紫膛兒臉漢子說著一笑,露出懷緬之色。

“我一直以為,紅色是大富大貴之家才有的,從前聽人說起阜陽港,都以為是一片幾十裡的朱紅,延至天邊,就以為是繁華啦;如今想來,眞個是目光如豆。”

“這話倒也不能算是錯。”輪椅上的老人輕哼一聲,淡然道:

“從咱們方才下船的碼頭到這裡,昔日都是秋家的內港。看到這些個油桐樹沒有?這便是秋家的院牆,桐林到哪兒,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兒。”

高逾兩丈的油桐樹密密並植,一路從水邊延伸至此,便沒有幾十裡路,十數裡總跑不掉。況且桐林並非止於此間,直到地平線的彼端都能見到巴掌大的肥厚葉片鋪綴如蓋,這“樹牆”圈起的範圍說是一座鎮子,也毫不為過。

紫膛大漢瞠目結舌,苦笑道:“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實非下官……呃,實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莊威名赫赫,我總以為是黑瓦白牆的大莊園,不想秋老莊主居然以樹為牆,任鄉人出入自由,這等胸襟氣度,難怪能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贏得偌大江湖聲名。”

“過往在碼頭那廂,確實有座大宅邸,碼頭連著河港,不過園中一隅。抗擊異族之際,為搶修營壘,軍需甚急,秋老莊主遂將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數裝船順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陽大營。”老人撫須道:“若非異族北撤,再拖得月餘,怕營碧又挺不住了,連這廂的屋舍都得拆了應急。”

秋家的莊園裡多建高樓,所用木料礎石不同一般,拆來修葺營砦,要比臨時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著內港裝船發進,兩日之內必可抵達東軍重要的抗北基地阜陽大營,再沒有比這更及時有力的後援。

進攻如摧枯拉朽般的異族大軍兩度奇襲阜陽,終究沒能踏平獨孤閥的據點,東軍在隨之而來的央土大戰中,能拿得出如許籌碼,源源不絕地投入兵力,阜陽兩戰毀之不儘的堅城壁壘,不能不說是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如此看來,這位秋老莊主雖不會武,卻比江湖人更重情重義,豪邁慷慨,可惜無緣識荊。”紫膛大漢不禁感歎,麵露一絲神往。

“那是你運氣!”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說話便如一陣風,那個急啊,怕連家門都還沒報完,他便踩著你的臉風風火火去遠啦。”那中年漢子摸摸鼻子,訥訥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麼我踩過你的臉麼?”漢子連稱沒有,不敢再說。

這一前一後推著輪椅的兩人,自是蕭諫紙與談劍笏了。

離開四極明府後,過沒兩日,老台丞便說要走一趟三合縣,談劍笏身為台丞副貳,向以“老台丞的雙腿”自居,豈肯讓他自來?無論老台丞如何冷嘲熱諷,都堅持要替他推輪椅,蕭諫紙懶與他纏夾,兩人連院生都未帶,徑雇船家往阜陽出發,舟行一晝夜,平明方至三合縣。

阜陽碼頭淤積大半,隻泊得小舟,幾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樣;登岸後隻見腳夫三三兩兩,連一家能問話的茶鋪也無,幸而蕭諫紙熟門熟路,隨意指點,兩人沿著蓊鬱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見道旁有座粗陋木棚,遠方林葉扶疏間,似有黑瓦連綿,談劍笏心念一動,喜道:

“台丞,前頭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蕭諫紙尙未開口,背後傳來一陣嘻笑哄鬨,不消回頭,也知是大隊人馬從港口方向行來,不知是什麼來路。老台丞疏眉微驟,阻了想讓這幫外地人噤聲的副手,一指木棚:“先歇會兒。”談劍笏會意,將輪椅推至棚底。

那夥人自路的彼端湧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來。談劍笏一凜,為護老台丞周全,暗自運起“熔兵手”,提高警覺。蕭諫紙蹙眉道:“瞎緊張!你瞧瞧這些人裡,有幾個會武的?”

談劍笏定睛一瞧,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軟轎,抬轎的腳夫中有幾張熟麵孔,適才碼頭上曾見,約是本地人;八名腳夫抬轎上肩,仍被壓得汗流浹背,蓋因轎上之人委實太胖,癱似一團肉墩,談劍笏多瞧了幾眼,才約略看出人形,喃喃道:

“這人怎……怎能吃成這樣?”

“泰嶽壓頂,亦有性命之憂。”老人哼笑:“你彆說這是武功啊!”

無論是轎上的胖公子、抬轎的腳夫,抑或一旁打著傘蓋遮陽的家人伴當,都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樣。隊伍中唯一的練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劍,瘦如竹竿也似的青麵漢子,細目微眯,眉飛入鬢,整個人宛若一柄脫鞘而出的利劍,劍氣隱隱成形,周遭五尺之內無人敢近,莫不遠遠避了開來。

他周身皆黑,卻有一頭焦黃乾枯、灰白相摻的薄發,年紀不大,形容卻隱現衰老,也算生就一副異相了。

“雇得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見家資甚厚。還是世道眞有這麼亂,非賤賣技藝不能養家活口,求一溫飽了?”談劍笏想起台丞的鬱鬱不得誌,低道:“這是人的德行,未必與世道相關。”老人遂不再言。

大隊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著輪椅的主仆倆,蔑笑:“他媽的,一條腿都進棺材了,還巴巴地跑來瞧美人?你下邊兒不行啦,糟老頭!”環轎的伴當們無不哄笑,討好之意溢於言表,倒是腳夫臉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覺受了什麼冒犯。

1名身穿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趕緊上前,衝蕭諫紙長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邁瀟灑不拘小節,行走江湖慣了,言語上難免有江湖人的習氣,非是有意冒犯,還請明公恕罪。”談劍笏本在氣頭上,聞言微怔,暗忖:“這人好利的眼!我請台丞扮作商旅,他卻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料想應是台丞內質煥發、英氣逼人所致,忽覺這幫人也不是那麼討厭,非糞土汙牆,勉強可教。

蕭諫紙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氣了。貴屬車馬甚眾,此間腹笥有限,我主仆二人隻須月角遮陽,少時即行,未敢耽擱諸位。請。”中年人連稱不敢。蕭諫紙一揮手,談劍笏會過意來,推輪椅至簷下,將空間悉數讓出。

“明公”二字,乃是對有名位之人的尊稱,那中年人見蕭、談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語之辱卻未勃然色變,光是這份氣度胸襟,決計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樣,是不想以本來身份示人,趕緊出麵打圓場,讓彼此都有台階可下。

轎上的胖公子一顆心早不在此間,但畢竟是豪門出身,聽親信口稱“明公”、對方竟未推辭,心中納罕:“莫非眞是哪個致仕的大官?”總算稍稍收斂,乾咳幾聲,對錦袍漢子道:

“徐沾!美人兒不知幾時出來,快擺布些吃食酒水,乾等多無聊!”瞥一眼棚簷下的蕭談二人,努嘴道:“彆說本少爺小氣啊,見者有份,都讓吃上。”

被喚作“徐沾”的錦袍漢子躬身應喏,命下人鋪開錦布,自木盒裡取出熏雞炙鵝、放冷的羊羔肉條、麵餅酒水等,敢情眞是來郊遊野餐的,準備周全。

腳夫們也都分到了麵餅,談劍笏則婉拒了徐沾親自送來的食物,徐沾絲毫不以為意,隻留下兩隻精潔木碗,低聲道:“明公若不急著離開,一會兒能用得上。”

談劍笏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見老台丞使了個眼色,忍著滿腹狐疑,道謝收下。

不一會兒工夫,又來兩撥人馬,同樣是大隊簇擁,為首的也都是衣著華麗的富戶公子,似與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見麵,少不得一番親熱。“寧少君,你那‘錦春水停’彆墅便在左近,不想卻來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個小花娘忒厲害,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說笑了,區區小婢,我還沒放在眼裡。但那小丫頭著實不壞,鮮滋水嫩的,肌膚滑膩得緊……”被喚作“寧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味無窮,忽想起在友朋麵前,可不能顯出依戀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臉一垮,佯嗔道:

“梁少,此番前來,我可是衝著你的金麵,否則這種鄉下地方,連聽名兒都嫌汙耳,專程跑來還敗興而歸,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丟臉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聲攏起玉骨折扇,橫在兩頭豬屍交迭似的大腿間,宜然道:“這話不能白說,得賭!一會兒寧少君若覺不値,這便輸與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瑩潤生輝,的非凡品,隻是擱在梁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來有幾分牙簽的錯覺,彷佛突然縮小了似的。

寧少君出身祈州富戶,怎麼看得上這種小玩意?輕哼一聲,頗有些不悅。

“梁少,不如我直接認輸罷?這等花紅,我能輸幾篋給你,此後就不必賭啦,大夥兒省事。”

梁公子笑道:“寧少君誤會了罷?這不是扇兒,是馬廄的橫欄。我同少君賭廄裡的物事。”寧少君聞言色變,定了定神,澀聲道:“哪……哪一尊?”梁公子怡然道:“少君是問哪一匹罷?我記得少君素愛‘超光’,但‘翻羽’姿態靈動,宛若翔空,亦是氣象萬千,八尊齊列,宛若蘇生……不如,就賭這兩匹可好?”

寧少君若非踞坐於下人鋪設好的迭席之上,這下隻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穩了穩身形,不禁兩眼放光,忍住雀躍,顫聲道:“梁少,你是認眞還是說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說話,什麼時候開過你的玩笑?”說著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寧少君見狀大喜,忙與他擊掌為誓:“一言為定!”

片刻又覺不妥,遲疑道:“梁員外若不肯割愛,怕梁少亦無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輸?”旁人見他似動了怒,唯恐場麵鬨僵,趕緊把盞來勸。那寧少君自知家底畢竟比不上涇川梁氏,梁斯在若賭輸了要賴賬,實也奈他無何,隻得一笑,與眾人一同吃酒。

談劍笏遠遠聽得二人對話,心念一動:“梁員外……這廝是梁裒的兒子?”與蕭諫紙交換眼色,心知所料無誤,難怪這些富少目中無人慣了,原來背後有偌大靠山。

梁滾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卻繼承了涇川梁氏的偌大基業,在三川糧行中頗有地位。他不但資助梁子同應舉,甚至以糧捐官,補了個員外郎的京職做做,雖沒幾年便致仕還鄉,時人皆以“梁員外”呼之,認為他與央土任氏的關係密切,暗地裡替中書大人擔任東麵的周旋應對,東海鄉紳有什麼要“上達天聽”的,涇川梁氏便是門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卻無法將遍布東海水陸各碼頭的錢糧往來一並根除,畢竟梁裒做的是規矩生意,股東裡不乏平望顯貴,甚至連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若非證據確鑿,不能輕易出手。梁裒對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麼上心,迄今全無動作,慕容連見縫插針的機會也無,隻能暗罵一聲“老狐狸”,繼續等待機會。

這梁員外除了有個手綰三川總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負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駿”。這套羊脂玉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駿八勢,據說一組八尊齊列,便像突然活起來,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馬”的靈動之感,堪稱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雜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軀等各處特征,輕易辨出“絕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輝、超光、騰霧、扶翼”等八駿,決計不會弄錯,則又是這套寶器的另一神奇處。

出於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駿”傳世逾千年,六十四隻玉馬因戰亂之故散離各地,梁裒費了極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說此套玉器上應我朝肇興,才得周全,朝廷應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為無稽,進言之人因此獲罪,貶至遠方,“白玉八駿”的聲名由此益顯,傳為美談。

那胖公子梁斯在雖是梁裒的獨生愛子,眞要賭輸了這套連天子都奪之不去的玉器,不免遭梁員外打斷豬腿,是以寧少君有此一問。

談劍笏忍不住犯疑:“這幫公子哥來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玉八駿’為注,也要賭一口氣……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値’?”卻聽另一名世家子笑道:

“我已聽梁兄說了月餘,此姝國色天香、不似人間應有雲雲,心想梁兄多識美人,早已見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來瞧瞧,爹娘豈非白生我這雙眼了?”眾人皆笑,連寧少君都陪著笑了一陣。

談劍笏一怔:“女子有什麼好看的?”

他對女色興趣淡薄,也辨不清美醜,忽覺這幫有錢人如此無聊,財富集中到他們手裡,實是家國不幸。忽聽梁斯在語聲一顫,陡地拔尖:“來……來啦!”胖大身軀欲起,左右趕緊來扶,但兩人怎抵得住神豬般的梁公子奮力撐持?霎時肉山傾垮,崩壓一片,原本就著美酒佳肴圍坐於迭席的富公子們忙不迭走避,場麵亂成一團。

談劍笏順著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見另一頭油桐小徑底,冒出一頂紫花傘蓋,緞麵綴著一朵朵細碎白花,傘緣的明黃流蘇隨風輕晃,說不出的優雅好看。要不多時,傘下人半身浮出,卻是兩名中年仆婦,一人提著水桶杓子走在最前頭,另1人則舉著一麵陳舊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繡著三綹“川”字形的白色波紋,似雲似水,筆觸樸拙,要說是裝飾紋采,卻稍顯單調了些。

算上後頭撐著華蓋的,不過區區三名婢仆,這排場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隻能說是寒酸可憐。然而正因為瞧不清居間的主兒,這些外來富戶不分主從,無不引頸翹首,爭睹令過儘千帆的涇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與,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何等絕色───

不知是那女子太過嬌小,抑或仆婦個個高頭大馬,及至木棚之前,始終無法窺得全豹,隻見得裹著譯裯白紗的身段若隱若現,著珍珠色繡鞋的小腳兒宛若蓮瓣,渾圓的腳背白皙如雪,眞個是明豔無儔,非同一般,人人被撩撥得心癢難搔,棚底一片熱浪滾動,伴著嗡嗡絮語,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當然,除了爭睹絕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總覺得期待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著看好戲的心思,專等梁斯在出糗的。那寧少君便是一個。

他出身祈州大戶,家裡是當地布行魁首,與嬌生慣養的梁斯在不同,二十歲上父親便將他派往南部的布莊分號,多經曆練,也算是名生意人了,與梁斯在交遊,無非想把腦筋動到涇川梁氏頭上,以企能多撈幾間分號、乃至股東來,也想從這個吃米不知米價的花花太歲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過是為了投其所好,逢場作戲有之,但平日並不好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張、廖、簡幾位亦若是。

“白玉八駿”哪怕隻得一座,這花紅都比他當初設想的好上太多。

寧函青打定主意,一會兒來的便是月宮姮娥、仙闕素女,也要咬死“不値”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駿來,梁員外若想賴賬,少不得要吐出足數的資酬,才能堵寧家之口。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號……不!是規模首屈一指的京號布莊,亦有實現的可能!

忍著滿胸躊躇,他抬起視線,忽爾一怔。

被三名仆婦簇擁而來的女子,果然生得嬌小,一襲湖水綠裙裳,上披一件滾青邊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飽滿結實的蛋青色抹胸;儘管腦後鬆鬆挽了個髻,係著青帶結子,烏緞般的秀發仍垂至臀後,可見其長,說是“雲髻霧鬟”也不為過,襯與巴掌大的小臉、尖細的下頷,精致得難繪難描,隻能說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纖細,腰間係一條與抹胸同色的蛋青絲絛,儘顯蛇腰一束,卻無瘦削之感,隻覺玲瓏;胸臀起伏驕人,明明鼓脹脹的甚是豐盈,卻不覺肥腴,或因水一般的削肩甚寬,兼且雙腿比例修長,將整個身板撐了起來,這稍嫌熟齡的玉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隻見青春曼妙,毫無扡格老態。

“嬌小”與“修長”兩種看似相悖的概念,於此達成了難以言喻的巧妙平衡,稚嫩與成熟、柔弱與尊貴……隨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調合的對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滿了神秘難言的氣質,令人難以移目。

寧函青不算閱女無數,也知少女年紀甚小,其眞實年齡,應低於外表所見,連高貴合宜的舉止中,都透著一絲稚氣,偏生胴體又成熟已極,散發著甘美誘人的氣息───

他從她的長腿、翹臀、柳腰、胸脯,貪婪地看到精致絕倫的麵龐,最後停在那雙美麗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心雕琢,卻因整體的組合太過完美,反而毫不眞實,令人望而生畏……

“寧少君、寧少君……寧少君!”

寧函青回神,才發現所有人都瞧著自己,神色古怪,似忍著笑,又有幾分可憐的模樣,麵上發燒,澀聲道:“怎……怎麼?”張嘴才覺口乾舌燥。梁斯在的伴當徐沾遞來一隻木碗,碗中茶香甘洌,寧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儘,總算活轉過來。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頂他:“寧少君,你的馬沒啦。全場幾十個人,隻你瞧得失魂落魄,這都‘不値’,還値什麼?”眾人皆笑。寧函青沒什麼實感,彷佛仍在雲端,雙目舍不得離開少女,喃喃問:“她……她是什麼人?在這兒……在這兒做甚?”

第二個問題毋須人答。仆婦將木桶一放,揭蓋取杓,交與少女,梁斯在身邊的一乾伴當彷佛訓練有素的狗,紛紛取碗列隊,由少女親手舀出茶湯,一一為他們傾入碗中,動作輕盈嫻熟,當眞是美不勝收。

“這位,便是浮鼎山莊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閨名上霜下潔,今年芳齡十三,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擷之時。”梁斯在並未上前,深諳隔著一小段距離、方能儘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

“……隻不過這個‘君’指的可不是你寧少君,隻能是我。”幾位富戶公子都忘了乘機拍馬屁,忘情欣賞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鶴頸般的藕臂,揮汗奉茶的絕色少東海富人頗好布施,除了往廟裡添香油、開水陸法會,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見的方式。浮鼎山莊雖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這樣的規矩也非難以想象。

浮鼎山莊前代莊主秋拭水,富可敵國,除家傳鹽鐵運轉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聞名,尤愛寶劍,與當世用劍名家交遊,遍閱世間名劍名招;所著《秋水名鑒》為其畢生見聞,原本隻在知交好友間流傳,然秋拭水立論持正、見識高超,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劍決的公證,亦將觀戰心得錄於劄記,聲譽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亂起,秋拭水提出“正劍可破邪刀”之說,從名鑒中選出六柄正劍、六名俠客,親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劍”集結,並親任領路者,參與討伐妖刀的聖戰,死後被尊為“萬刃君臨”,畢生堪稱劍史。

秋家在妖刀聖戰、抗擊異族,乃至其後的央土大戰中貢獻甚多,幾無保留;秋拭水死後,其子秋意人無心經營,與央土任家並稱的巨商阜陽秋氏於焉沒落,《秋水名鑒》不世大名,過眼星散。

談劍笏對浮鼎山莊的認識,隻到“萬刃君臨”秋拭水為止,對當代家主秋意人僅知其名,說不出他做過什麼,依稀有“此人甚風流”的印象,卻記不清是何時、自何人處聽來,遑論其女。

老台丞專程來三合縣,為的正是拜訪浮鼎山莊,這秋霜潔秋姑娘既是秋意人之女,也算是正主兒了,料不到為狂蜂浪蝶所圍,談劍笏本想出手懲治,順便將秋家小姐平安帶回府邸,但梁斯在等雖虎視眈眈,倒也沒做什麼出格之事,苦無清場的機會,若非蕭諫紙端坐如常,談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潔專心分派茶湯,也不在意眾少垂涎,抬見腳夫們坐在一旁,舉手喚道:“你們也來。”聲音清脆,令人銷魂,神情卻頗為空靈,視線總落於虛空處,“精瓷人偶”的感覺益發鮮明。

梁斯在雇用的腳夫都是當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長沐桐樹為牆、貧富共榮的恩澤,行於秋氏內院之中,見這些登徒子想將大小姐吃落肚裡的模樣,個個心中有氣,捏著徐沾派發的麵餅,沒個送入嘴裡的;此際聽得大小姐呼喚,不敢違拗,魚貫起身,也跟著排入隊伍。

梁斯在邀來的富少中,有個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麼藥,嘖嘖兩聲,沒頭沒腦蹦出一句:“這妞實在不似眞人。要剝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樣。”梁斯在還沒反應過來,眾腳夫已勃然變色,紛紛回頭推攘,怒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什麼渾話!”梁家伴當也不是好欺的,築起人牆護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對秋家小姐甚是迷戀,王子介一時失言,他原該發頓脾氣,見腳夫們鬨起來,心中卻不樂意了,料想貴賤有彆,他修理王子介不妨,這些個無知土人若欺到王子介頭上,踩的卻是他梁公子的臉,麵色一沉,尖聲道:

“哪個敢鬨騰,本少爺繳他一條狗腿!”腳夫們怒火更甚,遠處碼頭上的人聽見爭吵,月來也沒少見了梁家人的橫霸,紛紛抄起扁擔奔來,眼看場麵將亂。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顧那黑袍劍客道:“……白頭蝰,都給我宰了!”

黒袍劍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劍,弧形的刺亮劍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腳夫!

談劍笏觀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內功有限,豈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刁鑽,便是正麵相敵,也隻能以“熔兵手”硬磕,閃避是決計來不及的,遑論相隔數丈?急得“啪啦”一聲桓扁了輪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動身,卻被蕭諫紙按住。

“……台丞!”

“鏗”的一聲金鐵交鳴,劍光戛然而止,劍刃微彎,夾在兩根微泛金芒的指頭間。劍客一抖腕,長劍“劈啪!”轉動,這才脫出箝製,轉了小半圈,倒撞入鞘,

冷道:“好俊的‘彈鋏鐵指’!儒門絕藝,非同凡響。”

出手阻了這一劍的,竟是徐沾。

談劍笏的修為深湛,要在他麵前裝作身無武功的普通人,除舉手投足間極力隱藏、避重就輕外,也須有相若的內功修為,甚猶勝之。談劍笏聽那劍客白頭蝰喊出“彈鋏鐵指”,不禁一凜:

“原來台丞先前說‘雇得這般高手傍身’,指的不是黑衣人,而是這名徐姓漢子。”

徐沾自入梁府,專陪少爺吃喝玩樂、前後打點,梁斯在甚至不知他會武,也不知這“彈鋏鐵指”乃儒門三槐秘傳絕學,威力奇大,隻知徐沾阻了白頭蝰之劍,合著要造反,麵色一沉:

“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給我做這低三下四的活兒。”

徐沾沒敢頂嘴,長揖到地,低道:“少爺,秋家的地頭,傷不得秋家之人,非為那些個無知賤民,怕見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訓教訓他們,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見血,回神畢竟是慶幸大過了恚怒,見白頭蝰的凜冽殺氣與劍光嚇得腳夫們麵無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順,正想說幾句場麵話,卻見油桐小徑的儘頭,忽行來一抹高減肥影,來人身著繭綢白袍、足蹬厚底官靴,豹頷燕髭,頗見威嚴,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半紅半白的玉扳指,髻上還有頂高冠,頗有一莊之主的架勢。梁斯在暗忖:

“莫不是……秋莊主親來?”婿見尊翁,禮多不怪,趕緊起身。

那人來到棚前,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宮川人,忝居浮鼎山莊總管,諸位遠來,如若不棄,入莊喝碗水酒再走。請。”話說得不冷不熱,又轉頭道:“小姐,屬下接您回莊。”看似合節守度,話中卻無轉圜餘地。

梁斯在一門心思還在“婿見翁”上,見西宮川人掉頭就走,不禁愕然。眼見秋霜潔收拾茶桶,隨他行遠,忙揚聲問道:

“西……西宮先生!晚生欲求見秋莊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宮川人回頭道:“家主長年臥病,不見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轉達,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轉,再請公子來見。”眾人麵麵相覷,隻覺此說未免太謬,若非秋意人架子極大,等閒不見外客,就是已見不了任何人,才須這般故弄玄虛。

西宮川人正欲邁步,忽聽一人道:“我聽說浮鼎山莊內,搜集無數刀劍異寶,若莊主不見外客,我等懷拳拳之情遠道而來,豈非無緣鑒寶?”卻是王子介。

西宮蹙眉道:“家主靜養,與諸位無涉。要看寶物,請隨在下入莊。”攜秋霜潔等,轉眼沒入林中。梁斯在與王子介、寧函青交換眼色,心中狂喜:這是惡奴欺主啊!偌大家業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買賣?便是人間絕色的千金大小姐,不過就是插標待價的甘美貨物罷了。

眾人眼睛一亮,各懷心思,踏上迤邐蜿蜒的油桐小徑。

◎◎◎

秋家宅邸遠比想象中更陳舊,卻因打掃得十分乾淨,看來倒也不顯寒磣。廣袤的庭園畢竟需要足夠的人手維護,方見格局,眾人沿曲廊入內,沒遇幾名婢仆,無怪乎草長樹茂,恍若荒林。

浮頂山莊沒落不算新聞,然昔日縱橫東洲的巨商,短短兩代間淪落如斯,委實出人意表。梁斯在兩個月前偶遇秋霜潔、驚為天人,便常至莊外茶棚看美人,料想秋拭水忒大名頭,要收用他的孫女,怕沒那麼容易。

此際見得莊園破落,興奮之餘,不禁扼腕:早知是這等落難世家,何必浪費時間喝茶?點齊護院上門綁了,毋須媒聘禮,玩完了不如己意,打發銀錢即可。娶進家門還得過老太爺那關,光想便頭大如鬥。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當可沒少做,想到又能乾回老本行,毋須再兜圈子討美人歡心,人都精神起來,難得不乘軟轎,領著伴當、家丁等走在西宮川人之後,信口評點園林,意態昂揚。

徐沾被撇在大隊之後,不知不覺與最末的蕭談二人走在一處,步履沉重,眉宇間難掩落寞。

“我聽人說儒門絕技,藝學並進。”談劍笏遲遲等不到台丞開口,不忍見徐沾頹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負/彈鋏鐵指’,便無心廟堂,江湖之上,亦不乏求賢愛才的明主;若無機遇,何妨晴耕雨讀,泛舟逍遙?未必隻有涇川梁氏這一個去處。”

徐沾搖頭苦笑。“寒窗十數載,屢試不第,終非科舉之才;家中尙有妻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個頭。不入武林,這身武藝不過強身健體罷了,掙不了幾個錢。

“梁府給我的資酬不壞,足夠養家活口,公子多少聽得進我的勸,年來收斂許多,我總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後……唉!”伴當中也有各種不同的角色。徐沾讀過書,頗擅筆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爺飮酒賭錢的,能撐場麵,順便滿足梁府公子“養士”的虛榮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說,教他知曉徐沾會武,日後少不得乾些白頭蝰的差使,傷人脅命,立威以迫。

說到這份上,談劍笏也不知該如何再勸,低道:“交淺言深,是我有僭了,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這番心意,在下銘感五內。”

此人雖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談劍笏順著他的目光一低頭,見輪椅橫欄之上,清楚留著個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餡。

推送輪椅,又練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夠罕見了,再加上雙腿不便、目光如電的狷介長者,於官場或東海武林稍有識者,兩人大名隻差沒繡在背門上,無怪乎他力勸老人扮作客商,弄來兩套變裝衣物時,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幾可殺人。

“哼。”蕭諫紙似聞心音,鼻端出氣,與他心中的無地自容銜接得天衣無縫,片刻忽道:“你是黨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澤、八際,還是九開疆?”卻是對徐沾發問。

徐沾微露愧色,似覺辱沒了先祖,但也不過是乍現倏隱,旋複如常,正色道:“我乃開疆公之後。然而,自高祖父鑒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黨榆郡,另設社祠,不敢僭居黨榆郡望。”

蕭諫紙點點頭。

“那是徐字世家的後人了。”

東海儒脈分文武,以“字”銜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後,如段字世家、李字世家等,皆是昔日滄海儒宗分支。黨榆徐家屬孝明一朝興起的四郡集團,雖受陶元崢抑製,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黨榆徐氏,混個小吏養家活口,總不成問題。

而人稱“九開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卻是不折不扣的武儒,與黨榆徐氏份屬同宗,數百年前實已分家。徐開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後人練有“彈鋏鐵指”絕技,尙稱有理有路,不算膜饒。

蕭諫紙欲再問,前頭傳來梁斯在喊聲,徐沾匆忙拱手離去。主從倆走在隊伍最末,見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裡,談劍笏才刻意壓低嗓音:“台丞,此人的來曆,不知有沒有問題?”

蕭諫紙搖頭道:“他的話,至少有八成為眞。”談劍笏撫頷沉吟道:“不知剩下兩成,隱瞞了些什麼?”蹙眉深思,甚是苦惱。

蕭諫紙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常人說話,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來如此……啊?”談劍笏回過神來,紫膛兒國字臉脹得通紅,訥訥道:

“您這麼說,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說話,十成十都是眞的。原來七成就很多了麼?那剩下三成都說些什麼?”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輔國。方方麵麵都不是。”

西宮總管引眾人入大廳,各自落座。蕭諫紙雖年長,卻未表明身份,被當作是跟進來瞧熱鬨的,那西宮川人臉麵甚冷,索性連位次都不替兩人安排,一指末座邊上,讓談劍笏推過便是。

這下連不通世務的談大人,都覺“惡奴欺主”了i待客尙且如此,莊主長臥病榻,豈有好臉色看?由西宮對秋霜潔不冷不熱的口氣、任意支使的態度,以及仆婦對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見如今莊園之內,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從一名明珠割愛的追求者,搖身一變成為手綰重金的買家,姿態明顯不同,乜著小眼珠子撣撣積塵,拈了拈指尖灰,沒好氣道:“諒你這兒也沒甚好吃好玩的,彆浪費大夥兒的辰光,快把小姐喚來,陪公子爺樂樂。”

他一路行來,莫說象樣的護院武師,連一名男丁也沒瞧見,眞要發起橫來,光靠隨行的家丁伴當,質量均遠勝孱弱的浮鼎山莊,算上寧函青、王子介帶的人,夠把莊子拆平兩回了,益起輕視之心,自入廳以來,意態漸囂,顯露出驕悍本性。

從人雖留諸廳外,但山莊人丁寡少,難生威嚇,眾人或坐或站,三三兩兩圍堵廳門,任意嘻笑,甚無規矩,儼然將此地當成了少爺常去的風月場,專等粉頭來獻色藝。

談劍笏看不過眼,卻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涇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這般下人?秋家人丁單薄,不如喚來碼頭上的腳夫,好過教外人耀武揚威。”

適才在棚裡為秋霜潔大抱不平的腳夫,全被阻於莊外,無一得進。

自總管西宮川人現身,當地土人便沒了聲音,可見這位總管平素的作風。梁斯在等判斷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據。

“你不覺得,管家一名鄉人也不放進來,”蕭諫紙淡淡一笑。“顯然有恃無恐麼?”談劍笏聞言凜起,又覺得有幾分道理。

西宮川人立於主位之前,並未踰矩就座,麵對放肆的梁公子,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瘦臉,不緊不慢道:“我家小姐頗擅箏藝,諸位若不嫌棄,在下便請小姐為貴客們鼓箏,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莊之內,眞有青樓教坊的樂子,大聲叫好。西宮川人命仆婦延小姐前來,要不多時,豔麗的綠裳少女分開人群,漫步而入,滿廳喧嘩一霎悄靜,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潔的翦水瞳眸分外空靈,行走間微踮足尖,輕飄飄如行於雲端,半點不像活人,徑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宮川人忽道:“小姐,今兒咱們不坐這兒。”

秋霜潔似有些迷惘,蹙著姣好的勻細蛾眉,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子輕斜,喃喃道:“不……不坐這兒?”聽似童音,覆誦話語的舉動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心做作,畫麵雖美,卻透著股難言的怪異。

西宮川人點頭。“是,今兒不坐這兒,要坐那頭。”一指琴幾。兩人對談間,仆婦已將箏子、蒲圑擺布妥適,燃起嫋嫋獸香,廳內平添一縷古雅。

秋霜潔乖順點頭,輕移蓮步,於幾後坐定,露出一抹興奮之色,如頑童放入沙坑,便要大鬨一番,俏皮的模樣更添豔色。

“慢!”西宮川人的語氣嚴峻起來,及時喝止。“不是現在。”

“不……不是現在?”秋霜潔像被拎著後頸的小貓,麵對鮮魚卻不能動手,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不是現在。”宛若操縱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潔的總管複述著,以防少女脫出禁製。秋霜潔放落雙手,輕扭衣角,茭白筍尖也似的玉指透露著焦躁的情緒,不住偷瞟琴幾的美眸也是。

談劍笏觀察許久,終於暗歎i口氣。“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卻是天生癡兒。”深覺造化弄人,莫甚於此,對比少女的美貌,益顯眞相之殘酷。

看出這點的,可不止是談大人而已。

寧函青大失所望,原來少女吸引他的空靈氣質,不過是智能低下所致,適才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話!若說寧少君是難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是羞怒交迸了:就為這白癡,瞎耗本少爺兩月辰光!

憤怒歸憤怒,秋霜潔的美貌卻是無庸置疑,如此嬌小的身軀,說不定嫩膣裡彆有一番風情,當作肉娃娃養在家裡,興起時恣意享用、蹂躪,毋須擔心她與其他姬妾爭風吃錯───

這麼一想,梁公子頓時釋懷,忍不住幻想起擺布少女的種種淫冶畫麵。

“本莊的規矩,”西宮川人清了清嗓,冷徹的眼神環視眾人,既不貪婪也無欲望,甚且不帶情感;說是鳩占鵲巢的惡奴,不知怎的,談劍笏卻想起了“獄卒”二字。“貴客說出欲鑒賞的寶物,莊內若有收藏,便取交諸位賞玩。”

“什麼東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麼都可以。”西宮川人麵色不改。梁斯在吹了聲口哨,獰笑:“若少爺見了歡喜,賣是不賣?”門外家丁聞言起哄,怪叫不絕。

“世間諸物,皆可買賣。”西宮乾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鬨聲i靜。他毫無反應,一氣續道:“但本莊賣法兒,與彆處不同。公子爺指定之物,本莊若有,公子爺須得按價買下,寶物仍寄莊內,公子爺若想賞玩,隨時可再來。”

梁斯在哂然道,“這叫買賣?你這兒是土匪窩罷?”

西宮川人臉不紅氣不喘。“公子爺指定之物若是寶劍,莊內既未收藏、又說不出收藏處者,敝莊等價賠償,稍慰公子爺失望之情。其他寶物,本非敝莊所長,沒有便沒有了,請公子爺另尋高明。”

這口氣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勝心,小眼睛裡綻出銳光。

“但凡刀劍,均是如此賭法兒?”

“隻限寶劍。”西宮川人半點兒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糾正。

梁公子樂壞了,囿於地位身份,又擔心對方使詐,總不好頭一個出手,正打算推哪個倒黴鬼一試,下首一人搶道:“什麼劍都可以麼?”卻是寧函青。

“傳說神話之劍,亦都不妨。”西宮川人道:“隻是‘等價相稱’,乃敝莊買賣的根本,價不溢物,方能合稱。然傳說價値,難以衡量,公子爺若想鑒賞《玉螭本紀》裡的神兵利器,敝莊無以為繼,隻能賠與公子爺一部繡本《玉螭本紀》的書資。”眾人儘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殺豬刀現在何處”之類存心詰難,藉以漫天開價,浮鼎山莊早賠空了。來人所求,若非確有來曆、實實在在的名劍,何須親履阜陽?

寧函青似多了幾分把握,追問:“總管方才說了,貴莊未藏之劍,可以此際藏處、劍主應答。若寶劍失落,答曰‘失於某山某穀’或‘某某所失’,也算是回答麼?”談劍笏心念一動:“這倒是個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則天下無一物沒有去處,百試百靈,卻是賴皮已極。”

西宮川人眉目不動,冷道:“自不能如此。不過,誠如方才所說,公子爺欲求之劍,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冊典籍,逼得敝莊隻能如此作答者,賠價不逾所載。”

寧函青強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顧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親眼瞧一柄傳說中的寶劍,不知有此榮幸,權充首問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君請便。”

寧函青整了整衣冠,衝階上的西宮川人、秋霜潔一拱手,朗聲道:“在下久聞五島奇英之一、蟠宮島的鎭島之寶ii連城劍的威名,還請總管為我取劍,一開眼界!”

滿座富少麵麵相覷,不知這撈什子連城劍有甚稀奇,隻徐沾、白頭蝰兩人齊齊抬頭,露出詫異之色。五島奇英近年來在武林銷聲匿跡,自談劍笏赴任東海,幾未聞五島聲息,遑論與島上之人接觸,見台丞麵色一凝,湊近低問:

“怎麼?這位寧少君問錯了麼?”

“連城寶劍又稱‘阿衡天劍’,出自蟠宮島眞火熔金道,鋒銳無匹,柄鍔所用珍珠、紅寶、水精等俱是奇珍,劍身以黃金與天外隕鐵合鑄,光是熔煉的秘法就價値連城,故以之為名,號稱天下名劍中華貴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黃金與島主交換,為幡宮島嚴拒。”

蕭諫紙目光悠遠,彷佛陷入回憶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問非但沒錯,反倒刁鑽已極。浮鼎山莊若拿不出這柄連城劍來,合價相賠,要付多少銀兩?”

談劍笏遲疑道:“都說是蟠宮島之物,莊內縱未收藏,總能說得出來曆去處,未必便輸了……莫非,此劍已失?”

“三十年前,連城劍在妖刀聖戰中不知所之。”蕭諫紙肅然道:“正是秋老莊主親點此兵為‘六合名劍’之一,在最終一戰時,遭妖刀離垢所斷,未曾再現。你若是秋家之人,該怎生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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